徐復觀撰<趙岡《紅樓夢新探》的突破點>,劈頭就不贊成胡適自傳說,認為《紅樓夢》是小說,是藝術品,不是歷史。雖然《紅樓夢》的取材與作者的經歷有關,但構成《紅樓夢》的情節和藝術形象的,更多是來自於豐富的現實生活鎔鑄,以及作家的想像,故不能與信史相等同。
徐氏又對胡適等人相當看重的脂批作出批評,指其價值極為有限,說:
紅學家中毒最深的,便是把批書人估計得過高,因而對批語信賴太過。其實,與曹雪芹有關的批書人,乃窮極無聊,程度幼稚,並不能瞭解曹雪芹寫的真意所在。
徐復觀開出就《紅樓夢》論《紅樓夢》的視角,但未有深入發揮。牟宗三 1935 年<《紅樓夢》悲劇之演成>則按照《紅樓夢》文本細論《紅樓夢》。
牟氏說:
理解的直接物件便是作品本身。由此作品本身發見作者的處境,推定作者的心情,指出作者的人生見地。
他因此反對索隱說,也反對胡適的自傳說。
對於一面倒讚歎叫好的文學鑒賞,他也不以為然,說:
品詩品文與品茶一樣,專品其氣味聲色風度神韻。品是神秘的,幽默的,所謂會心的微笑,但卻不可言詮。所以專注意這方面,結果必是無話可說,只有讚歎叫好。感嘆號滿紙皆是,卻無一確鑿的句子或命題。
牟氏清楚指出,他要做的,是一種文學批評,旨在把《紅樓夢》中人生見地之衝突,以及興亡盛衰之無常突顯出來。這裡需要一種如實理解的工夫,與錢穆站在外面批評有所不同。
《紅樓夢》的主線是寶黛之戀,寶黛之戀又以黛玉之死、寶玉出家兩悲劇告終。牟宗三先從寶玉、黛玉、寶釵的性格分析說起:
性格衝突的真正陣線只有兩端:一是聰俊靈秀乖僻邪謬的不經之人,寶玉黛玉屬之。一是人情通達溫柔敦厚的正人君子,寶釵屬之。乖僻不經,曲高和寡,不易被人理解。於是,賈母、王夫人以至上上下下無不看中了薛寶釵,而薛寶釵亦實道中庸而極高明,確有令人可愛之點。這個勝負問題,自然不卜可知。
關於寶玉……這是以癡情意淫總評他,說明他的事業專向女兒方面打交道,專向女兒身上用工夫。但卻與西門慶潘金蓮等不同。所以《紅樓夢》專寫意淫一境界。而《金瓶梅》 則不可與此同日而語。
……這是舉例說明他那種怪誕行為,呆傻脾氣。其實既不呆也不傻,常人眼中如何看得出?如何能瞭解他?
他最討厭那些仕途經濟,讀書上進的話。他以為這都是些「祿蠹」。湘雲一勸,竟大遭其奚落。可見他是最不愛聽這些話的。
他這種思想性格是不易被人瞭解的,然而他的行為卻令人可愛。大觀園的女孩子,幾乎無人不愛他。
黛玉更不容說了,而且能瞭解他的,與他同性格的,也惟有一林黛玉。所謂同,只是同其怪僻,同其聰明靈秀,至於怪僻的內容,聰明靈秀的所在,自是各有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男女的地位不同。因為男女地位的不同,所以林黛玉的怪僻更不易被人理解,被人同情。在寶玉成了人人皆愛的對象,然而在黛玉卻成了寶玉一人的對象,旁人是不大喜歡她的。
她的性格,前後一切的評論,都不外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心細,小脾氣。所以賈母便不喜歡她,結果也未把她配給寶玉。然而惟獨寶玉卻是敬重她,愛慕她,把她看的儼若仙子一般,五體投地的倒在她的腳下。至於寶釵雖然也令他愛慕,卻未到黛玉那種程度,那就是因為性格的不同。
寶釵的性格是:品格端方,容貌美麗,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而且有涵養,通人情,道中庸而極高明。這種人最易被瞭解被同情,所以上上下下無不愛她。她活脫是一個女中的聖人,站在治家處世的立場上,如何不令人喜歡?如何不是個難得的主婦?所以賈母一眼看中了她,便把她配給了她所最愛的寶玉。但是寶玉卻並不十分愛她。她專門作聖人,而寶玉卻專門作異端。為人的路向上,先已格格不相入了。賈母只是溺愛.並沒有理解,所以結果只是害了他。不但害了他,而且也害了黛玉與寶釵。這便是大悲劇之造成。從這方面說,賈母是罪魁。
此是鞭辟入裡的分析,從三人性格特徵解構寶黛之戀何以無法開花結果。
接著,牟氏從他們之間愛的關係,剖析寶黛之間實存有金玉之間所無的成分,即思想性格之投契。他說:
寶玉寶釵之間的關係,是單一的,一元的,表面的,感覺的;寶玉黛玉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多元的,內部的,性靈的。
寶玉是多情善感的人,見一個愛一個,凡是女孩兒,他無不對之鍾情愛惜。他的感情最易於移入對象,他的直覺特別大,所以他的滲透性也特別強。時常發呆,時常哭泣,都是這個感情移入發出來的。現在一見寶釵之嫵媚風流,又不覺忘了形,只管愛惜起來。然這種愛之引起,卻是感覺的,表面的,因而也就是一條線的。物件一離開,他的愛也便可以漸漸消散。再如寶玉挨了打,寶釵去看他,所發生的情形也是如此。
他雖然和黛玉時常吵嘴,和寶釵從未翻過臉,然而也不能減低了他們的永久的愛,其原因就是:於嫵媚風流的仙姿而外,又加上了一個思想問題,性格問題。由於這個成分的摻入,遂使感覺的一條線的愛,一變而為既感覺又超感覺的複雜的愛。既是複雜的,那愛慕之外又添上了敬重高看的意味,於是,在這方面,黛玉便勝利了,寶釵失敗了。黛玉既是愛人,又是知己。一有了「知己」這個成分,那愛便是內部的性靈的,便是不容易消散的,忘懷的。雖然黛玉說他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雖然寶玉見一個愛一個,然從未有能超過黛玉者,也從未有忘過黛玉。因為他倆之間的愛實是更高一級的。
寶玉向黛玉表白心跡「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及至「水止珠沉」,他便是「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鷓鴣」。並且最後以「三寶」為誓。黛玉至此「放心」了。內部不成問題,偏偏變生外部,此處牟宗三認為賈母王夫人要付最大責任,他說:
寶玉的「寶」丟了,寶玉瘋癲了。於是賈母王夫人便想到了金玉因緣,想借著寶釵的金鎖來沖喜,來招致那失掉了的寶玉。於是便定親以至結婚……賈母王夫人只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兒女本身的思想性格,以及平素的關係,全不過問,全不理解。他們也不想理解,他們也不能夠理解。他們雖知道他倆的感情比較好點,但是他們以為這是他倆從小在一塊的緣故。他們所理解的只這一點,他們再不能夠進一步的理解,他們都是俗人,他們不能夠理解這一對藝術化了的怪物。可是第一幕悲劇就在此開始上場。
這幕悲劇竟一無所恨,只恨思想見地之衝突與不理解。各人都是閉著眼一直前進,為自己打算,癡心妄想,及至無可如何,必有一犧牲,這是天造地設的慘局!
黛玉病重至離世,「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就是因為她對寶玉起愛念,違逆賈母的意思 (賈母倒是她在榮國府的唯一依靠),便落得如斯淒冷的下場。牟宗三批評:
「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裡看屋子。紫鵑因間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房裡去看,竟也無人!遂間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第九十七回)
黛玉平時誰不敬重?不想到此,無一人過問。人情人情,夫復何言?我之恨即恨在此,我之歎亦歎在此。黛玉氣絕之時,正是寶玉成禮之時,一面音樂悠揚,一面哭泣淒涼!這個對比,實在難堪!
我真要罵一聲「這老乞婆!」
非對小說體味到最深處,實難語此!
黛玉之死源於人性的衝突,至於寶玉出家,則復有「無常」之感的介入。牟氏說:
寶玉生於富貴溫柔之鄉,極度的繁華也受用過,後來漸漸家敗人亡:死的死,嫁的嫁,黃金時代的大觀園變成荒草滿地了!善感的寶玉如何不動今昔之情?最使他傷心的,便是開玩笑式的結婚,與林妹妹的死。寶釵告訴他黛玉亡故的消息,他便一痛決絕,倒在床上。及至醒來,「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覺長歎數聲。」(第九十八回) 試想這無可奈何的長歎含著有多少痛苦;從這裡邊能悟出多少道理?一悟再悟,根據其固有的思想見地,把以前的癡情舊病漸漸冷淡起來,色即是空,情即是魔,於是由紈絝子弟轉變到佛教那條路上去,不再在這世界裡惹愁尋恨了!
又說:
寶玉終非負心之人。「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鷓鴣。」他必須要履踐前言。寶釵雖可愛,小夫婦雖甚甜蜜,然而其愛的關係終不如與黛玉之深。不過逼著寶玉出家的主力,據情理推測,尚不在愛黛玉心切,而實在思想之乖僻與人世之無常。這兩個主力合起來,使著寶玉感覺到人生之無趣。試想讀書上進他既看不起,而他所最鍾情的卻又都風流雲散,他所想望的以眼淚來葬他及大家都守著他的美夢,現在卻只剩了他自已,使他感覺到活著無趣,種種想望不過是夢不過是幻。他除了出家以外,還有什麼辦法?為黛玉出家實在是一個巧合,而事實上促成他這個目的與前言,卻有好多其他成分在內。如果寶玉不是乖僻之人,如果是乖僻而不走到佛家的路上,轉回來走儒家之路,如甄寶玉似的,則與寶釵偕老是必然的事。因為寶玉也實在愛慕寶釵,而寶釵運用柔情,也實在有作過移花接木之計。然而並未偕老,這其中並非對於寶釵有所恨,有所過不去,這實在是世事使著他太傷心了,因而使著他對於生活也冷淡起來。這是蘊藏在他的內部的心理情緒。若說他一心想著黛玉而出家,這還是有熱情。須知此時的寶玉不但是看富貴如浮雲,即是兒女情緣也是如浮雲。我們看這段話便知:
「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著:『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也是冷冷兒的!』」(第一百十六回)
這種微妙的心理,慧紫鵑也不慧了!
冷到極點,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裡。母子之情與夫婦之情皆未能稍動其心。一切情欲,掃滌淨盡。心中坦然,倒覺無絲毫病魔纏身。所以他說:「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玉即欲,欲可以醫病,可以養生亦可以害生。所以「欲」是人間生活的維持,沒有了欲,便到了老病死的時候;而老病死之所以至,也即因為有了欲。如今他有了「心」了。心得其主是為永生,要欲何用?襲人說「玉即是你的命」,而寶玉卻以為「心就是命」,玉是無用的了……他既有了心,那玉之有無便不相干,對於他的行動毫無影響,於是他決定離開這欲的世界了。
以「玉」解「欲」,始於王國維,王氏撰<紅樓夢評論>,援引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學說,解釋道: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伯,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鍾表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於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於永遠之生活,比個人之生活為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於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於痛苦,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於後者之痛。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於彼乎!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於寶釵,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歷史,明了精切何如哉!
牟宗三將之消化,用作解釋寶玉出家,委實順適而貼合無間。
牟氏指,寶玉出家是「有計劃的慢性的」。他說:
「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也都遮過去了!』」
這是母子的慘別!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一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兒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戴鳳冠穿霞披呢。』」
這是叔嫂之別!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說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笑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
這是夫妻慘別!還忍卒讀嗎?其為悲何亞於黛玉之死?
於是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
「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寶玉至今真出家矣。
離家時,賈政不在家,於是便往辭親父。
「賈政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這是父子之別!吾實不禁黯然傷神者矣!
寶玉不是一直厭惡讀書考科舉嗎?今牟氏此解,入科場一節並非沒有心思。寶玉實帶著極深的悲情、還紅塵之債的心態應試。
牟氏評論道:
以上別父母別妻嫂,極人間至悲之事。釋伽牟尼正因著生離死別的悲慘而離了皇宮,然離皇宮又何嘗不是極悲之事?寶玉冷了心腸而出家求那永生之境,正同釋伽牟尼一樣,都是以悲止悲,去痛引痛。
又說:
至於寶玉的狠與冷卻是一種定見與計畫。母子之情感動不了,夫妻之情感動不了,父子之情更感動不了,剛柔皆無所用,吾人何所饒恕?恕寶玉乎?然寶玉之狠與冷並非是惡,何用汝恕?惟如此欲恕而無可恕無所恕之狠與冷,始為天下之至悲。蓋其矛盾衝突之難過,又遠勝於有惡可恕之利害衝突也。吾故第二幕 (寶玉出家) 之慘又勝於第一幕 (黛玉之死)。其主因即在於思想性格衝突而外又加上一種無常之感。他要解脫此無常,我們恕他什麼?
《紅樓夢》又名《情僧錄》,與賈寶玉歷經情愛糾葛,最後剃度出家,是緊密扣合的。牟氏解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有謂後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牟氏不同意:
人們喜歡看《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我則喜歡看後四十回。人們若有成見,以為曹雪芹的技術高,我則以為高鶚的見解高,技術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條活龍,鋪排的面面俱到,天衣無縫,然後四十回的點睛,卻一點成功,頓時首尾活躍起來。我因為喜歡後四十回的點睛,所以隨著也把前八十回高抬起來。不然,則前八十回卻只是一個大龍身子。呆呆的在那裡鋪設著。雖然是活,卻活得不靈。前八十回是喜劇,是頂盛;後四十回是悲劇,是衰落。由喜轉悲,由盛轉衰,又轉得天衣無縫,因果相連,儼若理有固然,事有必至,那卻是不易。復此,若只注意了喜劇的鋪排,而讀不到其中的辛酸,那便是未抓住作者的內心,及全書的主幹。《紅樓夢》第一回說完了緣起以後,隨著來了一首詩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讀者若不能把書中的辛酸味解出來,那才是叫作者罵盡天下後世,以為世上無解人了。他那把辛酸淚,只好向天抛灑了。所以《紅樓夢》不是鬧著玩的,不是消遣品,這個開宗明義的辛酸淚,及最後的悲劇,豈不是一貫?然若沒有高鶚的點睛,那辛酸淚從何說起?所以全書之有意義,全在高鶚之一點。
又有謂王熙鳳是奸雄,牟宗三也不敢苟同:
普通論者多以王熙鳳比曹操,這可以說是一個奸雄了。惟在我看起來,卻有點冤枉。王熙鳳也許是一個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是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但悲劇演成之主因卻不在王熙鳳之奸雄。如果她是奸雄,則賈母、王夫人也是奸雄,或更甚焉。但顯然這不近情。何況賈家還不能算是一個亂世,所以我們對於王熙鳳的觀念卻倒是一個治世中之能臣,不是一個亂世中之奸雄,縱然對於賈瑞和尤二姐,處置的有點過分,也只是表示她不肯讓人罷了。一個是表示她十分厭恨那種癡心妄想的人,二個是表示她的醋勁之特別大。最足以表示出她不夠奸雄的資格的,便是一聽查抄的消息立刻暈倒在地。後來竟因心痛而得大病,所以賈母說她小器。這那裡是奸雄?再賈母死時,家道衰微,她也是兩手撲空,沒有辦法。比起當年秦氏死協理甯國府的時候差得多了。經不起大波折,逆境一到,便露本相。這算不得是奸雄。所以王熙鳳只是一個洑上水的人,在有依有靠,無憂無慮的時候,她可以顯赫一氣。一旦「樹倒猢猻散」,她也就完了。至於寶黛的悲劇,更不關她事,她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
對比錢穆先存有一儒門立場及「文以載道」的文學觀,牟宗三較能本文學論文學,就著《紅樓夢》文本對《紅樓夢》作一同情的理解,他對《紅樓夢》的評價因此迥異於錢穆,較多正面褒揚,而非一面倒貶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