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要義

前言

王國維 1904 年發表<紅樓夢評論>,首次援引叔本華哲學入文學批評,對《紅樓夢》作出謹嚴、系統的評價。

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

在王國維之前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從未有過以如此系統的哲學與美學理論對作品進行批評的論作,其對《紅樓夢》藝術價值的總體評價中採用的是富於邏輯思辨的分析推理,這種批評眼光與方法,連同它的文章體式,都使當時學術界與批評界感到驚奇不已。

<紅樓夢評論>全文一萬四千餘言,分五章。

生活的本質與美術的作用

在「第一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王國維先指出:

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一人之生活者也。

所謂娶妻生兒育女,亦只是想「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由「欲生之心」出發,於是有政府、法律、學校、警察等。他說:

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於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學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奸,為之陸海軍以禦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

按照王氏的理解,生活的本質,只是一欲求而已。欲求無厭,遂有不足。欲求不能被滿足,遂有痛苦。欲求被滿足,於是有快樂,但欲求未被滿足前,需盡一番努力以滿足之,努力也是一種痛苦。況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蓋苦痛快樂之無法重來,於是欲求、生活、苦痛,可謂三位一體。

知識之所以出現,是要「示此欲以我與外界之關係,使之趨利而避害者也」。換言之,科學也是以生活之欲為基礎。

要超離生活之欲,必須透過美術。美有兩種:一曰優美,一曰壯美。「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於美術中則吾人樂而觀之。此即所謂壯美之情」。《紅樓夢》即為一充滿「壯美之情」的偉大的藝術作品。

從《紅樓夢》看男女情欲為何物及其解決之道

在「第二章、《紅樓夢》之精神」,王國維認為,《紅樓夢》不但提出了「男女情欲是如何一回事?」,而且予以根本的解決。

他借開卷神話解釋指出,生活之欲乃先於人生而存在,人生不過發現此欲。男女情欲 (亦可人之墮落) 則是吾人生活之欲加意志自由所造成之罪惡。要由墮落中解脫,只有靠自己的意志和努力。

王氏說:

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遊於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

又說:

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

又說:

《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解脫有兩種方式:

1. 觀他人之苦痛而求出世

非常之人,以非常之知力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

解脫過程中,生活之欲時時起來與之相抗,生出種種幻影,所謂惡魔者,即此等幻影之人物化。

惜春見賈府敗壞而出家、紫鵑見黛玉慘死寶玉無情而出家,都是其中例子。

這是超自然的、神明的、宗教的、平和的解脫。

2. 覺自己之苦痛而求出世

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

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起而為之幻影。

寶玉歷經黛玉之死、姊妹們離散、賈府被抄、大觀園變得荒涼等而求解脫,屬此類。

這是自然的、人類的、美術的、悲感的、壯美的、文學的、詩歌的、小說的解脫。

不能從生活之欲中解脫,只得和苦海同流。王氏說:

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

又說:

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

王國維表示:

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於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

《紅樓夢》因此非常了不起,極具美術價值。

《紅樓夢》之所以為悲劇:通常之道德、人情、境遇交施加力而構成

在「第三章、《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王國維開首就說:

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

由於與中國傳統文學精神不合,故歷來備受冷落。王氏說:

吾人於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確實之知識,豈徒吾儕寡學之羞,亦足以見二百餘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於吾國人之性質,及吾人之沉溺於生活之欲,而乏美術之知識有如此也。然則予之為此論,亦自知有罪也矣。

王國維又將同具厭世解脫精神之《桃花扇》與《紅樓夢》相對比:

《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

他這一段分判非常重要,正好道出錢穆、牟宗三何以對《紅樓夢》會有截然不同的評價。

王氏又說:

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

苦痛之根源和「善惡到頭終有報」無關,而是因為:

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

擺脫不了生活之欲,就只有受苦,「故曰《紅樓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

王國維接著進一步討論《紅樓夢》的悲劇性。

他援引叔本華三種悲劇的理論,指《紅樓夢》的悲劇非「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也非「由於盲目的運命者」使然,而是「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王氏說:

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以寶黛之戀論,賈母愛寶釵和善可親,不喜黛玉孤僻,又信金玉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儘管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終究不能將心意坦白告訴最愛之之祖母,因普通之道德使然。由此種種原因,金玉合,木石離,中間實無蛇蠍人物、非常變故,只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故此,《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

王國維復引寶玉與黛玉最後一次相見: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裡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瞧著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管對著臉呆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王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呆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

說: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以此為書中「最壯美者之一例」,筆者深以為然。

《紅樓夢》以解脫為理想無可厚非,不全盤否定索隱及考證紅學

在「第四章、《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王國維覺得,《紅樓夢》以解脫為理想,是無可厚非的,他說:

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苟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於實行,猶將求之於美術,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於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到了「第五章、餘論」,王國維一方面不全盤否定索隱紅學,指納蘭性德的《飲水集》與《紅樓夢》有文字之關係;一方面卻反對以寶玉為納蘭性德,「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

對於考證《紅樓夢》作者,他也不反對,「《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可是,《紅樓夢》本身之精神及與其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仍不可忽視。

王國維又說:

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此和李怡「小說除了人名和年代是假的之外,其他都是真的」完全相通,是小說創作的通則。

結語

杜悅竹<王國維與《紅樓夢評論》>曾說:

<紅樓夢評論>在王國維整個的學術生涯中顯得相當孤立,使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用叔本華哲學來講《紅樓夢》,還是借着《紅樓夢》來講他自己的悲觀主義哲學?

據筆者所見,王氏實是以叔本華哲學作為理論資源,建構出一文學評鑑模式,再用此為標準對《紅樓夢》作出賞析及評價。某種意義上,他是在突破傳統文學批評的局限,革新中國的文學批評。

筆者尤其欣賞他留意到黛玉對寶玉出家的關鍵性作用: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於彼乎!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於寶,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歷史,明了精切何如哉!

聽《寄生草》出自第二十二回。寶玉因《寄生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悟出「你証我証,心証意証。是無有証,斯可云証。無可云証,是立足境」,自覺心無掛礙,後被黛玉問以「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及續上「無立足境,方是乾淨」止住。

讀《胠篋》出自第二十一回。寶玉效法莊子,對釵,黛,花,麝發了一通議論,表現出厭惡花,麝的勸告說教,迷戀釵,黛的的美色,才情,而又無法排解,遂主張焚香散麝,戕釵夾黛,陷於虛無主義。黛玉看後,題上「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指責寶玉。

黛玉在,寶玉是不至於出家的,黛玉會拉住他,免他陷入虛無。但黛玉死了,寶釵沒這個能力,寶玉於是順著自己的想法及性格,出家去了。王國維這個觀察非常了不起!

他又說:

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於人之根柢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也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發揮之,我輩之讀此書者,宜如何表滿足感謝之意哉!

對曹雪芹、對《紅樓夢》都是正面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