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失守後,私人講學風氣大盛,百家爭鳴,於是產生語錄體散文。
記載孔子一生言行的《論語》,便是用語錄體寫成。語錄體的好處是:
(1) 語言簡潔,句子流暢,對話樸實生動,明白易懂,詼諧機智躍然紙上;
(2) 對事理往往有高度概括和總結,具有格言性質。
《孟子》七篇,也是採語錄體。和《論語》不同,孟子親自撰寫書中主要內容,弟子僅負責增補。
《莊子》不乏對話,但更多是結構嚴謹的描述和論說。如<逍遙遊第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裡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齊物論第二>: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至《荀子》、《韓非子》,長篇大論,鋪陳細密,邏輯論辯性極強,卻不復見簡潔對談。
<性惡>: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二柄>:
人主有二患:任賢,則臣將乘於賢以劫其君;妄舉,則事沮不勝。故人主好賢,則群臣飾行以要君欲,則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則人主無以異其臣矣。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齊桓公妒而好內,故豎刁自宮以治內,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燕子噲好賢,故子之明不受國。故君見惡則群臣匿端,君見好則群臣誣能。人主欲見,則群臣之情態得其資矣。故子之託於賢以奪其君者也,豎刁、易牙因君之欲以侵其君者也,其卒子噲以亂死,桓公蟲流出戶而不葬。此其故何也?人君以情借臣之患也。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為重利之故也。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則群臣為子之、田常不難矣。故曰:去好去惡,群臣見素。群臣見素,則大君不蔽矣。
從《論語》到《韓非子》,中國剛好經歷從春秋到戰國,各家思想越趨精密細緻,著重層層推演,往復辯難,表現在文字上,即為語錄體向論說體的過渡,後世稱此類散文為說理散文。
另有一類散文,詳於記事,尤其善寫戰爭和複雜事件。敘事詳略得宜,富於變化,情節緊湊,富戲劇性。人物性格鮮明,要言不繁,刻畫傳神。辭令簡要生動,委婉有致。氣勢雄渾,語言豐贍,感染力強。它們散見於《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書中,為中國敘事散文的始祖,後世尊稱為歷史散文。
<蘇秦以連橫說秦>收於《戰國策》,全文如下: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殽、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霸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竝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并天下,陵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惛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沈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贏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歎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
「贏縢履蹻,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蘇秦的落泊形象描繪得非常傳神。
「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更可謂精警。
先秦散文影響後世散文家如西漢的司馬遷、唐代的韓愈和柳宗元等。哲理、政論、歷史的混合,令中國古代散文講究「文以載道」,文學有其社會、政治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