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由主義學者海耶克 (F. A. Hayek) 撰寫《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正值二戰將近結束,在第一章<放棄了的道路>,他語重深長作出提醒:
「當我們把全副精力用於獲致戰爭勝利時,我們有時不易記得,即使在戰前,我們現在藉作戰來保衛的許多價值標準,在英國已經遭受威脅,在別處已經遭受破壞。雖然,代表著不同理想的國家是各自為其生存而戰,可是我們不能忘記這一爭鬥是起於觀念的衝突。這一觀念的衝突,在不久以前,是孕含在共同的歐洲文明裡的;並且,由於極權制度之創立而登峰造極的許多趨勢,並不限於目前陷入極權制度之下的國度中才有。雖然,我們現在首要的任務是贏得戰爭,可是贏得戰爭的目標僅僅是為得到另外的機會來解決這些基本問題,並且覓致一種方法來趨避那威脅相似的文明之命運。」
二戰結束了,「鐵幕」(Iron Curtain) 隨即拉開,英國首相邱吉爾說:
「從波羅的海邊的什切青到亞得里亞海邊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橫貫歐洲大陸的鐵幕已經拉下。這張鐵幕後面坐落著所有中歐、東歐古老國家的首都 -
華沙、柏林、布拉格、維也納、布達佩斯、貝爾格勒、布加勒斯特和索菲亞。這些著名的都市和周圍的人口全都位於蘇聯勢力範圍之內,全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不僅落入蘇聯影響之下,而且已受到莫斯科日益加強的控制。」
「鐵幕」以西是自由世界,崇尚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市場經濟,以美國為首。「鐵幕」以東是共產世界,崇尚一黨專政、一人獨裁、計劃經濟、人只是國家生產的螺絲釘,以蘇聯為首。「觀念的衝突」彷彿並未消除,而是用另一種形式繼續著。
1990 年,東西德統一。1991 年,蘇聯解體。共產陣營看似已土崩瓦解。
然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於 1989
年春夏之交用鎮壓手段對付民運人士,避過民主化浪潮。步入九十年代,儘管經濟上逐漸改行市場經濟,政治上仍然堅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近年,更高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民族主義大旗,掛馬列的羊頭,賣納粹法西斯的狗肉。美國與之抗衡,展開中美貿易戰,此仍是上世紀「觀念的衝突」之延續。
(二)
實現民主自由乃近現代西歐演進一大主軸。1750
年工業革命後,不少人因掌握生產工具及工人而置富,稱為「資本家」,又稱「中產階級」。他們對君主專制的國家有經濟上的支持,需要交稅,現存制度卻不保證他們在政策制訂上有話語權。他們因而要求成立代表自己利益的政黨、推選代表自己利益的代議士,出現爭取落實代議民主制的訴求。
爭取落實代議民主制,等於要分享專制君主的絕對權力,專制君主當然要極力反對。開明如英、美,都經歷過戰爭才可成就憲政。封閉、保守如法國、奧地利、普魯士、俄國,人民對民主自由的追求,往往演變成暴力革命與血腥鎮壓的拉鋸。
尤其甚者,他國出兵協助鎮壓,對民主自由的追求瞬間滑入對民族獨立自主的嚮往。這種對民族獨立自主的嚮往,始於大革命時期的法國,經拿破崙戰爭幅射至四圍如德國、意大利、俄國、比利時、巴爾幹。
民族國家次第建立,在資源有限和弱肉強食的氛圍下,彼此必然會出現競爭、矛盾、衝突,衍生極端民族情緒、軍事結盟制度、爭奪海外殖民地等。
即使落實代議民主制,「資本家」/「中產階級」利益獲保障,此只令他們進一步剝削工人,並幫助他們實現海外擴張。換句話說,代議民主制不過造就「無產階級」和共產主義,以及成為促進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工具。
一戰爆發,很大程度是「實現民主自由」、「實現民族獨立自主」導致,而「實現民主自由」恰好源於資本主義的蓬勃和工業革命。
二戰結束後,陸續有學者對兩次大戰的成因作根本的反省。其中,「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 的見解最深刻。
賀爾克海姆 (Max Horkheimer)、亞登諾 (Theodor Adorno)
認為,資本主義蓬勃和工業革命源自啟蒙理性。啟蒙理性有下列特色:
(1) 以征服、支配自然為出發點;
(2) 以科學知識萬能、技術理性 (工具理性) 至上為特徵;
(3) 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核心;
(4) 以社會歷史進步為目標。
從一方面看,啟蒙理性成就科學技術和工業文明的發展。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它導致技術理性 (工具理性)
的霸權,人文理性遭到貶抑。當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人與自身之間只剩下赤裸裸的支配被支配、利用被利用的關係,社會實際上是徹底的異化。工具理性過度膨脹的結果,就是毀滅自然、毀滅人類、毀滅自己。啟蒙理性以非理性告終,具體表現就是兩次世界大戰。
「法蘭克福學派」畢竟曲高和寡,隨著各國領袖爭相研發大殺傷力武器,唯有採取一些防制性措施 (治標不治本的措施)
以避免科學科技被濫用造成惡果,如要求解除核武等。
(三)
以往耶穌基督也好,真主阿拉也好,都教人博愛,跟私欲作鬥爭。偏偏兩次大戰反映出來的人性,全是為求一民族、一國家乃至一己之利益,不惜置他人生死於不顧,任由冷冰冰的理智去思慮計量、爭強好勝的獸性去盲目衝動。此斷非耶穌所許可,也非阿拉所許可也。
「上帝已死,一切都被允許」(尼采語,「上帝」可泛指一切傳統道德宗教人文價值),這令知識分子的心靈極為失落,主張「堅持奮鬥,對抗人生的荒謬」(卡繆語)
的存在主義因此成為二戰後的顯學。
但是,人生應該有奮鬥的目標、方向,它不能永遠停留在無目的、血氣的、自然氣質的掙扎。部份學者提出復興基督教、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倫理學 (如社群主義大師麥金泰爾
Alasdair MacIntyre 在《德性之後》After Virtue 所講)、青年馬克思的人本主義思想,甚至引入中國儒學
(如唐君毅、徐復觀、牟宗三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所說),「新人文精神」之重建、「新人文主義」之重提,未嘗不是西方文化斷港絕潢的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