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說:「平生學在師心」(<答朱謹吾書>),但他的心不是惻隱、是非、羞惡、辭讓之道德本心。
<與高元谷書>:
近日靜中,悟得心體,元是妙明圓淨,一毫無染,其有塵勞諸相,皆是由自觸。識得此體,則一切可轉識為智,無非本覺妙用。故不起淨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厭心,包羅世界,非物所能礙。
張居正明顯是從「妙明圓淨」、「本覺妙用」講心體,不是從仁義禮智切入。
「不起淨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厭心」表示心要達到鏡明水止的狀態。「近日靜中,悟得心體」反映他以「主靜」為修養工夫。
清明心和主靜,可以是禪宗的進路,可以是道家的進路,也可以是儒家荀子的進路。且看看其他文字,再作判定。
<義命說>:
古瑰偉奇特之士,樹鴻業於當時,垂鴻稱於後世者,豈獨其才之過人哉?蓋尤繫於養矣。養有淺深,則其才有純駁。才有純駁,則其建立有巨細。才得於天者也,養由於人者也......故古之善養才者,不恃其得天之異,而勉其修己之純。
西漢揚雄在《法言》曰:「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者為善人,修其惡者為惡人。」(<修身>)
人性先天上所稟具的才質,就實質意義言並無差別,差別僅在後天之「修」而已。
張居正以後天的「養」為首出,「蓋尤繫於養矣。養有淺深,則其才有純駁」,此竟和揚雄極相似!而揚雄是繼承荀子學的漢儒。
劉孔才云:「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有英而不雄者,有雄而不英者。智勇並異,則英雄兼焉。」《淮南解》曰:「才過千人謂之豪,萬人謂之傑。」此英雄豪傑之辨也。總之,皆以其智力絕殊,不可以尋常尺度論耳。自古迄今,所以樹立人紀,綱維世運,決大疑,排大難,建大功,立大節,必此四人者為之。
劉孔才即三國時撰《人物志》的劉劭。劉劭品評人物,停留在自然的氣質生命上。聰明、膽力是先天稟氣使然,人無法控制的,以此界定英雄,英雄全由自然血氣所決定。
《淮南子》思想以道家老莊為主。才指才氣、才情,屬自然氣質,以此界定豪傑,豪傑亦全由自然血氣所決定。
英雄豪傑本是陰陽二氣交合的產物,是實然的,張居正卻認為他們能「樹立人紀,綱維世運,決大疑,排大難,建大功,立大節」,從實然向應然過渡,關鍵是「智力絕殊」。荀子曰:「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性惡>)「積思慮,習偽故」即是智力的運用。英雄利用其絕殊的智力以建立人倫社會的規範、秩序,張居正思想於此與荀子契合。
然則世之君子,受天地特厚之生,而有志於三聖人 (張居正以大禹、周公、孔子為三聖人)
之事者,顧可不慎所養乎?養之之道,無欲其本也,慎動其要也。析義窮理,沉幾察微,瑩乎若夜光之內朗,洞乎若止水之獨鑒,所以養智也。抑其強陽,銷其客氣,深乎若強弩之握機,韜乎若寶劍之斂鍔,所以養勇也。尸居
(安居而無為) 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聖人之事也。
此條談「養」的具體內容。
陳澧《漢儒通義》引鄭玄《禮記注》:「性不見物則無欲,見物多則欲益眾。」孔安國注《論語》「仁者靜」曰:「無欲故靜」。鄭玄、孔安國俱為漢儒。而「無欲」一詞的遠源可追溯至《老子》,孟子不講「無欲」只講「寡欲」,荀子、韓非則認可人有情欲。
張居正以「無欲」為工夫,明顯背離了荀子「節求養欲」的主張,而貼近漢儒 (漢儒受道家思想影響)。
不過,「析義窮理,沉幾察微」,張居正的心體具認知反省功能,為一認知心。
「瑩乎若夜光之內朗,洞乎若止水之獨鑒......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聖人之事也」,跟荀子「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裡矣。」(<解蔽>)
完全一致。
「無欲」即是「主靜」,但「主靜」並不足夠,還要「慎動」。同時期的王廷相說:「後儒獨言主靜以立本,而略於慎動,遂使克己復禮之學不行,而後生小子,以靜為性真,動為性妄,流於禪靜空虛矣。」(《雅述》)
張居正「慎動其要也」證明他未有流入禪學,而與王廷相看法相同,恰巧王廷相的思想脫胎自荀子、漢儒一路
(順帶一提,王廷相曾為高拱祖父做墓誌銘,且常與高拱論學。他又認識日後獲張居正信任的張瀚)。
假如上文分析無誤,張居正思想的義理間架,基本上是遙接繼承荀子學的漢代儒學。
因仍屬儒學陣營,故尊大禹、周公、孔子為聖人,故尚賢,故講節制欲望。把張居正思想看成以法家 / 佛家 / 道家為宗,不見得合理。
《明史紀事本末》有以下數條:
十一月,張居正上《郊祀圖考》,為書三冊。首敘分合沿革之由,次具壇壝陳設,次列儀注樂章。大意遵高皇定制,歲一合祀,奉二祖並配。上褒答之。
十二月,命纂《宗藩要例書》,頒示諸王。先是,世宗朝公族繁盛,國用困竭,以故頗知損抑。至是,居正等念諸藩裁削,非天子親親意,乃略舉事例未當者十一條,請敕禮官集議,著為令。諸藩於是感激親上,而厚薄親疏有體矣。
五年春正月庚午,上御文華殿。大學士張居正言:「殿之東堂,祀伏羲以下數聖君,皇上所當法也。法古聖,惟在省覽章奏。日閱一二,講明國事,則他年躬攬萬機無難矣。」上嘉納之。
七年二月,上患疹,慈聖太后命僧於戒壇設法度眾。張居正上言:「戒壇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當時僧眾數萬,恐生變敗俗也。今豈宜又開此端?聖躬違豫,惟告謝郊廟社稷,斯名正言順,神人胥悅,何必開戒壇而後為福哉!」事遂寢。
五月,封遼東總兵李成梁為寧遠伯。張居正言:「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冠,加以顯秩,此鼓勵將士之法也。」己而成梁使使饋以金,居正曰:「而主以百戰得功勳,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卻不受。
講究禮儀 (郊祀是禮的一種)、「天子親親」(出自《孟子》「親親而仁民」,指親愛親人而仁愛百姓)、「法古聖」、抑佛 (反對佛教僧侶開戒壇)、重義輕利
(不受成梁使者的黃金),張居正根本為一儒者!
漢儒有千歲衰周之嘆,覺得東周委靡不振。張居正「病周代文勝之弊,而稱快於嬴政之大毀滅」,實為其承襲漢儒思想之一證。
又漢儒講究通經致用,要參與現實政治,張居正因此不滿宋代儒者專講心性之學,斥之為文弱,而稱快於元人之大毀滅
(張居正禁毀私建書院,打擊民間自由講學,有漢儒思想作為理論基礎)。
<義命說>:
人生而有利害之情也,有利害之情則不能無推測之智,是以紛紛議論而卒無所歸也。可勝嘆哉!
荀子曰:「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榮辱>) 張居正主「性惡」明矣!
漢儒好把自然現象比附政治事態,《明史紀事本末》有以下一條:
九月,上諭停刑,蓋慈聖太后以大婚期近也。居正上言:「春生秋殺,天道所以運行;雨露霜雪,萬物因之發育。明王奉若天道,刑賞予奪,皆奉天意以行事。若棄有德而不用,釋有罪而不誅,則刑賞失中,慘舒異用矣。且臣近詳閱所開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憤。聖主明王不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氣鬱而不散,或上蒸為妖沴氛祲之變,下或致凶荒疫癘之疾,則其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請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後概免一年。」從之。
<慈壽寺碑文>:
本其要歸,惟於一心。心之為域,無有分界,無有際量。其所作功德,亦不住於有相,不可思議。故曰:洗劫有盡,而此心無盡。恆河沙有量,而此心無量。
驟眼看,張居正對心體的理解似近佛家。可是,按照我們剛才分析,張居正的心是清明心、認知心,與佛家般若智心有分別。
張居正<與羅近溪書>:
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不得穩貼......聖人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於其情,辨於其義,明於其分,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學問不透。孔子云「道不遠人」,今之以虛見為默證者,仆不信也。
羅近溪是陽明後學、泰州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與羅近溪書>反映張居正和陽明學派並非無來往。
「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今之以虛見為默證者,仆不信也」是諷刺陽明良知學只知頭腦、「以虛見為默證」。
「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不得穩貼......聖人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於其情,辨於其義,明於其分,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張居正是以博學多能作為聖人內涵,此和漢儒的觀念同。
「奪情」風波後,陽明學派 (何心隱) 反對他,一眾大學士 (他們也是飽讀儒書)
反對他,連他一手提拔的張瀚亦反對他。儒學陣營變相把張居正掃地出門了。「居正自奪情後,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愛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賄賂」,張居正當時內心的痛苦,可以想像。
孤數年以來,所結怨於天下者不少矣,儉夫惡黨,顯排陰嗾,何嘗一日忘於孤哉!念己既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簇攥體,孤不畏也。以是能少有建立。(<答河漕按院林雲源言為事任怨>)
張居正不是一純粹儒者。所以,當碰到峭直的清官海瑞,他沒有第一時間重用,而是「卒不召」。
萬曆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召。
可是,他的學問修為始終是儒家的,道家、佛家、法家是枝節、是末、是用,儒家才是主幹、是本、是體。海瑞評價張居正「工於謀國,拙於謀身」,東林黨領袖之一鄒元標指張居正「功在社稷,過在身家」,都對張居正予以同情。二人同屬儒家陣營。
近人熊十力撰《與友人論張江陵》,說:「江陵學術宗本在儒,而融攝佛老及法,以成其一家之言」、「江陵蓋宗主儒家,兼綜佛、道與法術」,這些論斷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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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與陽明心學]
張居正早年頗受王陽明心學影響,見「學不本諸心,而假諸外以自益,只見其愈勞愈敝也矣」。
自孔子沒,微言中絕,學者溺於見聞,支離糟粕,人持異見,各信其說天下,於是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廢,而訓詁辭章之習興。有宋諸儒,方詆其弊,然議論乃日以滋甚,雖號大儒宿學,至於白首猶不殫其業。而獨行之士,往往反為世所姍笑。嗚呼!學不本諸心,而假諸外以自益,只見其愈勞愈敝也矣。
「學者溺於見聞,支離糟粕,人持異見......而訓詁辭章之習興」固然不是漢儒本來之面目,乃其末流弊病。「然議論乃日以滋甚,雖號大儒宿學,至於白首猶不殫其業」亦只針對朱子學者而言,於濂溪、橫渠、明道、象山俱不適用。
張居正不明漢、宋儒之義理內涵,批評欠公允。根基不穩,復添加經世致用的急切渴望,遂對師 (顧璘、徐階) 友 (胡廬山、羅近溪)
所講的陽明良知教由篤信到質疑再到否定。
<答楚學道胡廬山論學>:
承教虛寂之說,大而無當,誠為可厭。然仆以為近時學者皆不務實得於己,而獨於言語名色中求之,故其說屢變而愈淆。夫虛故能應,寂故能感。《易》曰君子以虛受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誠虛誠寂,何不可者?惟不務實得於己,不知事理之如一,同出之異名,而徒兀然嗒然,以求所謂寂然者,宜其大而無當、窒而不通矣。審如此,豈惟虛寂之為病?茍不務實得於己,而於言語名色中求中,則曰致曲、曰求仁,亦豈得為無弊哉!
<與羅近溪書>:
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不得穩貼......聖人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於其情,辨於其義,明於其分,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學問不透。孔子云「道不遠人」,今之以虛見為默證者,仆不信也。
<答福建巡撫耿楚侗談王霸之辨>:
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食哉;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哉!後世學術不明,高談無實,剽竊仁義謂之王道,才涉富強便云霸術之辨、義利之間,在心不在跡,奚必仁義之為王、富強之為霸也。
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周孔並稱,這是唐以前儒者的共識,宋明儒則以孔孟連稱,而唐以前儒者大體承襲荀子、漢儒之義理系統。
第二,「王霸之辨」是界定理學家的一個重要指標。朱子同意「王霸之辨」,故屬理學家。張居正極力消解「王霸之辨」,故其學非朱子學,他亦不屬於理學家。
儘管張居正於政壇上的表現常流露出「狂者胸次」,其持守的義理是漢唐儒的,我們再多看一條:
臣聞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務。正心修身建極以為臣民之表率者,圖治之大也;審幾度勢,更化宜民者,救時之急務也。大本雖立,而不能更化之善治,譬之琴瑟之不調,不解而更張之,不可鼓也。恭惟我皇上踐阼以來,正身修德,講學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為心,以節財愛民為務,圖治之大本既已立矣,但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亟重難迫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陳六事疏>)
要求神宗用政治壓力移風易俗,改變社會風氣,跡近董仲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