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貞革新」是中國近古史 (中唐至清鴉片戰爭前) 一件大事,它可視為北宋慶曆及熙寧變法、明朝張居正改革的先聲。
改革陣營的成分
要研究「永貞革新」,必須先注意到王伾、王叔文的特殊身份背景。
初,翰林待詔王伾善書,山陰王叔文善棋,俱出入東宮,娛侍太子。伾,杭州人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伾是杭州人,王叔文是越州山陰 (今浙江紹興) 人,在唐朝重視中原世家大族的大背景下,二人身處官僚系統之邊緣,可想而知。
再看二人擔任的官職,為翰林待詔,翰林待詔非翰林學士。唐玄宗時,詩人李白曾任翰林待詔。待詔也者,顧名思義,「凡文辭經學之士及醫卜等有專長者,均待詔值日於翰林院,以備傳喚」,這是一個閒職。二王任翰林待詔,更見其邊緣地位。
最後,王伾善書,王叔文善棋,書法、弈棋都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學問,不如治詩賦經書。朝廷官員在學養修為方面亦未必為二王所折服。
這樣一類人物主導改革,改革一開始就注定失敗。
幸好王叔文出身民間,深知民間疾苦,且略懂治國之道,不時站在太子的立場為其思量,加以提點。
叔文譎詭多計,自言讀書知治道,乘間常為太子言民間疾苦。太子嘗與諸侍讀及叔文等論及宮市事,太子曰:「寡人方欲極言之。」眾皆稱讚,獨叔文無言。既退,太子自留叔文,謂曰:「向者君獨無言,豈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見,敢不以聞。太子職當視膳問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太子大驚,因泣曰:「非先生,寡人無以知此。」遂大愛幸,與王伾相依附。(《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叔文卒之獲得太子李誦信任,連帶王伾也得寵 (叔文勢孤力弱,需要找一身份背景近似的人以作支持,王伾是個好選擇)。
當時朝廷盡是輕蔑的目光,王叔文於是馬上要建立自己的黨羽,他選中韋執誼、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
叔文因為太子言:「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幸異日用之。」密結翰林學士韋執誼及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為死友。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黨以進,日與遊處,蹤跡詭祕,莫有知其端者。藩鎮或陰進資幣,與之相結。淳,吳人,嘗為左司郎中。溫,渭之子,時為左拾遺。景儉,瑀之孫,進士及第。曄,滉之族子
(韓滉為韓休之子)。諫,嘗為侍御史。宗元、禹錫,時為監察御史。(《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韋執誼出身京兆韋氏。京兆韋氏是一個以京兆郡為郡望的韋姓士族,家族共出宰相十七人。王叔文聯結韋執誼,是希望借韋執誼爭取世家大族的支持。
然而,韋執誼品格有問題,為人頗勢利,見以下一條:
先是,太常卿杜黃裳為裴延齡所惡,留滯臺閣,十年不遷,及其婿韋執誼為相,始遷太常卿。黃裳勸執誼帥群臣請太子 (唐憲宗)
監國,執誼驚曰:「丈人甫得一官,奈何啟口議禁中事!」黃裳勃然曰:「黃裳受恩三朝,豈得以一官相買乎!」拂衣起出。(《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杜黃裳,京兆杜陵人,杜如晦六世孫。京兆杜氏和京兆韋氏齊名,但杜黃裳的道德氣節顯然較高,王叔文藉功利的韋執誼拉攏世家大族,不見得明智。
陸淳出身江浙地區,和二王背景相同。
呂溫、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其好以伊尹、周公、管仲、諸葛亮自比,懷有匡時濟世的熱忱。
外黨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主采聽外事。謀議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獎,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僩然自得,謂天下無人。(《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可是,他們做事不循常規,用人唯親,經常透過授予他人想要的官職,以取得他人支持,擴充自己的門戶。
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與往還者,相次撥擢,至一日除數人。其黨或言曰,「某可為某官,」不過一二日,輒已得之。於是叔文及其黨十餘家之門,晝夜車馬如市。(《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其唯利是圖的價值觀,和二王不謀而合。
客候見叔文、伾者,至宿其坊中餅肆、酒壚下,一人得千錢,乃容之。伾尤闒茸,專以納賄為事,作大匱貯金帛,夫婦寢其上。(《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李景儉是李瑀之孫,李瑀是唐睿宗的孫子、寧王李成器的兒子。沒落皇族的後代,借考科舉中進士入仕,其成長經歷已和一般平民無異。
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都是「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他們自然難居相位,只可把持臺諫,所謂「諫,嘗為侍御史。宗元、禹錫,時為監察御史」。
出身望族的韋執誼後來拜相,王叔文特別與他緊密合作。
(唐順宗永貞元年,公元八零五年,二月)
辛亥,以吏部郎中韋執誼為尚書左丞、同平章事。王叔文欲專國政,首引執誼為相,己用事於中,與相唱和。(《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挾天子以令諸侯
王伾、王叔文陣營之脆弱,在「張正一等人被貶」事件中充分反映。
左補闕張正一上書,得召見。正一與吏部員外郎王仲舒、主客員外郎劉伯芻等相親善,叔文之黨疑正一言己陰事,令執誼反譖正一等於上,云其朋黨,遊宴無度。九月,甲寅,正一等皆坐遠貶,人莫知其由。伯芻,迺之子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仲舒,《舊唐書‧文苑傳下》:「王仲舒,字弘中,太原人。少孤貧,事母以孝聞......裴延齡領度支,矯誕大言,中傷良善,仲舒上疏極論之。」裴延齡是德宗朝之奸臣,擅長阿諛逢迎、結黨營私,以聚斂為長策。仲舒站在他的對立面,其為人不失正直。
劉伯芻,《新唐書‧劉伯芻傳》:「劉伯芻,字素芝,兵部侍郎迺之子。行修謹......風度高嚴」。
張正一與二人為伍,德行當未有虧。
王叔文卻因「疑正一言己陰事」,安排韋執誼誣陷三人「交結朋黨,遊宴無度」,將他們遠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叔文猜疑心重,背後源於自身陣營之不牢固,易遭攻擊而瓦解。
太子李誦不久中風,失去說話能力,德宗憂心忡忡,未幾病逝。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等擁立李誦為帝,是為唐順宗。這對二王陣營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公元八零四年) 九月,太子始得風疾,不能言。(《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唐順宗永貞元年,公元八零五年)
春,正月,辛未朔,諸王、親戚入賀德宗,太子獨以疾不能來,德宗涕泣悲歎,由是得疾,日益甚。凡二十餘日,中外不通,莫知兩宮安否。癸已,德宗崩。蒼猝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等至金鑾殿草遺詔。宦官或曰:「禁中議所立尚未定。」眾莫敢對。次公遽言曰:「太子雖有疾,地居塚嫡,中外屬心。必不得已,猶應立廣陵王。不然,必大亂。」絪等從而和之,議始定。次公,河東人也。太子知人情憂疑,紫衣麻鞋,力疾出九仙門,召見諸軍使,人心粗安。甲午,宣遺詔於宣政殿,太子縗服見百官。丙申,即皇帝位於太極殿。衛士尚疑之,企足引領而望之,曰:「真太子也!」乃喜而泣。(《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順宗身體虛弱,不能言語,需要靠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傳話。王伾、王叔文對內依附李忠言、牛昭容,對外跟韋執誼、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聯手,儼然一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架勢。
時順宗失音,不能決事,常居宮中,施簾帷,獨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左右。百官奏事,自帷中可其奏。自德宗大漸,王伾先入,稱詔召王叔文,坐翰林中使決事。伾以叔文意入言於忠言,稱詔行下,外初無知者。(《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壬戌,以殿中丞王伾為左散騎常侍,依前翰林待詔,蘇州司功王叔文為起居舍人、翰林學士。伾寢陋,吳語,上所褻狎;而叔文頗任事自許,微知文義,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無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見李忠言、牛昭容計事。大抵叔文依伾,伾依忠言,忠言依牛昭容,轉相交結。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後宣於中書,韋執誼承而行之。外黨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主采聽外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伾與王叔文之間,又以王叔文比較有學識,深謀遠慮,少有南人習氣
(「伾寢陋,吳語,上所褻狎;而叔文頗任事自許,微知文義,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無阻」)。
「永貞革新」的真正牽頭者,實為王叔文。
短暫的革新
「永貞革新」由貶謫橫徵暴斂的京兆尹道王李實為通州長史揭開序幕。
辛酉,詔數京兆尹道王實殘暴掊斂之罪,貶通州長史。市里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實由間道獲免。(《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從「市里歡呼」,可見改革獲得老百姓支持。
接著是廢除宮市,罷黜雕坊、鶻坊、鷂坊、狗坊、鷹坊的宦官 (稱為五坊小兒),整頓稅收,廢除地方鹽鐵使的額外進奉。
甲子,上御丹鳳門,赦天下,諸色逋負,一切蠲免,常貢之外,悉罷進奉。貞元之末政事為人患者,如宮市,五坊小兒之類,悉罷之。先是五坊小兒張捕鳥雀於閭里者,皆為暴橫以取人錢物,至有張羅網於門,不許人出入者,或張井上使不得汲者。近之,輒曰:「汝驚供奉鳥雀!」即痛毆之,出錢物求謝,乃去。或相聚飲食於酒食之肆,醉飽而去,賣者或不知,就索其直,多被毆詈。或時留蛇一囊為質,曰:「此蛇所以致鳥雀而捕之者,今留付汝,幸善飼之,勿令飢渴。」賣者愧謝求哀,乃攜挈而去。上在東官,皆知其弊,故即位首禁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乙丑,罷鹽鐵使月進錢。先是,鹽鐵月進羨餘而經入益少,至是,罷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改革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同時,王叔文積極為改革陣營爭取更多支持。
王叔文用德宗朝宰相兼度支使、鹽鐵使杜佑作掩護,自己充當度支、鹽鐵轉運副使,實際掌握國家財政。他打算用國家公帑巴結官員,收買地方節度使,以鞏固改革派在朝中的地位。
以王叔文為度支、鹽鐵轉運副使。先是叔文與其黨謀,得國賦在手,則可以結諸用事人,取軍士心,以固其權,又懼驟使重權,人心不服,藉杜佑雅有會計之名,位重而務自全,易可制,故先令佑主其名,而自除為副以專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動之以財利,假如對方是市儈貪婪之徒,固然奏效,但誠如孟子說:「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遇上道德修養較高者,財利往往無用。
以御史中丞武元衡 (武則天曾侄孫)
為左庶子。德宗之末,叔文之黨多為御史,元衡薄其為人,待之莽鹵。元衡為山陵儀仗使,劉禹錫求為判官,不許。叔文以元衡在風憲,欲使附己,使其黨誘以權利,元衡不認,由是左遷。元衡,平一之孫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侍御史竇群奏屯田員外郎劉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又嘗謁叔文,揖之曰:「事固有不可知者。」叔文曰:「何謂也?」群曰:「去歲李實怙恩挾貴,氣蓋一時,公當此時,逡巡路旁,乃江南一吏耳。今公一旦復據其地,安知路旁無如公者乎!」其黨欲逐之,韋執誼以群素有強直名,止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加上獲「天下重望」的名相賈耽、鄭珣瑜 (出身滎陽鄭氏) 不齒改革派的處事作風。
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以太常卿高郢為中書侍郎,吏部侍郎鄭珣瑜為門下侍郎,並同平章事。珣瑜,餘慶之從父兄弟也。
丁酉,諸宰相會食中書。故事,宰相方食,百寮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執誼計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執誼逡巡慚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閤語良久。杜佑、高郢、鄭珣瑜皆停箸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閤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珣瑜獨嘆曰:「吾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歸臥,叔文、執誼等益無所顧忌,遠近大懼。(《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改革得不到光明力量支撐,實在難以為繼。
尤其艱困的是,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痛恨叔文、忠言等朋黨專恣,聯合鄭絪、衛次公等冊立李淳 (後改名李純) 為太子。
上疾久不愈,時扶御殿,群臣瞻望而已,莫有親奏對者。中外危懼,思早立太子,而王叔文之黨欲專大權,惡聞之。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皆先朝任使舊人,疾叔文、忠言等朋黨專恣,乃啟上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鑾殿,草立太子制。時牛昭容輩以廣陵王淳英睿,惡之;絪不復請,書紙為「立嫡以長。」字呈上,上頷之。癸巳,立淳為太子,更名純。程,神符五世孫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另一權力核心正在形成,再無法「挾天子以令諸侯」,改革難產了,故此王叔文臉有憂色,口不敢言,不斷吟誦「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乙已,上御宣政殿,冊太子。百官睹太子儀表,退,皆相賀,至有感泣者,中外大喜。而王叔文獨有憂色,口不敢言,但吟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聞者哂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叔文、韋執誼交惡
李忠言、牛昭容被排斥於新權力核心之外,韋執誼和王叔文之間也逐漸出現矛盾。
韋執誼為人本唯利是圖。
先是,太常卿杜黃裳為裴延齡所惡,留滯臺閣,十年不遷,及其婿韋執誼為相,始遷太常卿。黃裳勸執誼帥群臣請太子監國,執誼驚曰:「丈人甫得一官,奈何啟口議禁中事!」黃裳勃然曰:「黃裳受恩三朝,豈得以一官相買乎!」拂衣起出。(《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叔文自太子被冊立後失勢,遭架空。
(五月)
辛卯,以王叔文為戶部侍郎,依前充度支、鹽鐵轉運副使。俱文珍等惡其專權,削去翰林之職。叔文見制書,大驚,謂人曰:「叔文日時至此商量公事,若不得此院職事,則無因而至矣。」王伾即為疏請,不從。再疏,乃許三五日一入翰林,去學士名。叔文始懼。(《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韋執誼一方面自覓攀附新權力核心的出路。
(四月)
戊申,以給事中陸淳為太子侍讀,仍更名質。韋執誼自以專權,恐太子不悅,故以質為侍讀,使潛伺太子意,且解之。及質發言,太子怒曰:「陛下令先生為寡人講經義耳,何為預他事!」質惶懼而出。(《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一方面不怕和王叔文大唱反調。
六月,己亥,貶宣歙巡官羊士諤為汀州寧化尉。士諤以公事至長安,遇叔文用事,公言其非。叔文聞之,怒,欲下詔斬之,執誼不可;則令杖殺之,執誼又以為不可,遂貶焉。由是叔文始大惡執誼,往來二人門下者皆懼。(《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先時,劉闢以劍南支度副使將韋皋之意於叔文,求都領劍南三川,謂叔文曰:「太尉使闢致微誠於公,若與某三川,當以死相助;若不與,亦當有以相酬。」叔文怒,亦將斬之,執誼固執不可。闢尚遊長安未去,聞貶士諤,遂逃歸。執誼初為叔文所引用,深附之,既得位,欲掩其跡,且迫於公議,故時時為異同,輒使人謝叔文曰:「非敢負約,乃欲曲成兄事耳!」叔文詬怒,不之信,遂成仇怨。(《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由「既得位,欲掩其跡,且迫於公議,故時時為異同」,以及「非敢負約,乃欲曲成兄事耳」,韋執誼未必因王叔文失勢而刻意唱反調。
不過,看在王叔文眼裡,昔日盟友處處不依自己意見,碰巧「許三五日一入翰林,去學士名」發生,其自不免將二者關聯起來,而仇怨韋執誼。
永貞內禪與二王八司馬事件
王叔文最後一步棋是:奪取宦官兵權以自固。他以老將范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節度使,名義上主管京西、神策軍,實際由行軍司馬韓泰幕後操縱。
五月,辛未,以右金吾大將軍范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行營節度使。甲戌,以度支郎中韓泰為其行軍司馬。王叔文自知為內外所憎疾,欲奪取宦官兵權以自固,藉希朝老將,使主其名,而實以泰專其事。人情不測其所為,益疑懼。(《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中唐以後,宦官手握神策軍,能與之相頡抗者,唯地方藩鎮的部隊。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在永貞元年六月上表批評王伾、王叔文等人,獲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附和、響應。
癸丑,韋皋上表,以為:「陛下哀毀成疾,重勞萬機,故久而未安,請權令皇太子親監庶政,俟皇躬痊癒,復歸春宮。臣位兼將相,今之所陳,乃其職分。」又上太子箋,以為:「聖上遠法高宗,亮陰不言,委政臣下,而所付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之徒,輒當重任,賞罰縱情,墮紀紊綱。散府庫之積以賂權門。樹置心腹,遍於貴位;潛結左右,憂在蕭牆。竊恐傾太宗盛業,危殿下家邦,願殿下即日奏聞,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則四方獲安。」皋自恃重臣,遠處西蜀,度王叔文不能動搖,遂極言其奸。俄而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箋表繼至,意與皋同,中外皆倚以為援,而邪黨震懼。均,光庭之曾孫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宦官方面,其亦知悉王叔文的圖謀,叔文終無法奪取京西、神策軍。
王叔文既以范希朝、韓泰主京西神策軍,諸宦者尚未寤。會邊上諸將各以狀辭中尉,且言方屬希朝。宦者始寤兵柄為叔文等所奪,乃大怒曰:「從其謀,吾屬必死其手。」密令其使歸告諸將曰:「無以兵屬人。」希朝至奉天,諸將無至者。韓泰馳歸白之,叔文計無所出,唯曰:「奈何!奈何!」(《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功敗垂成,王叔文只好借為母守喪去職。
無幾,其母病甚。丙辰,叔文盛具酒饌,與諸學士及李忠言、俱文珍、劉光琦等飲於翰林。叔文言曰:「叔文母病,以身任國事之故,不得親醫藥,今將求假歸侍。叔文比竭心力,不避危難,皆為朝廷之恩。一旦去歸,百謗交至,誰肯見察以一言相助乎?」文珍隨其語輒折之,叔文不能對,但引滿相勸,酒數行而罷。丁巳,叔文以母喪去位。(《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如上所述,王叔文乃「永貞革新」的真正牽頭者,他一離開,韋執誼立即「不用其語」。
王叔文既有母喪,韋執誼益不用其語。叔文怒,與其黨日夜謀起復,必先斬執誼而盡誅不附己者,聞者忷懼。(《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王伾及其黨羽「皆憂悸不自保」。
自叔文歸第,王伾失據,日詣宦官及杜佑請起叔文為相,且總北軍。既不獲,則請以為威遠軍使、平章事,又不得。其黨皆憂悸不自保。是日,伾坐翰林中,疏三上,不報,知事不濟,行且臥,至夜,忽叫曰:「伾中風矣!」明日,遂輿歸不出。己丑,以倉部郎中、判度支案陳諫為河中少尹。伾、叔文之黨至是始去。(《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八月,宦官俱文珍、劉光琦等人迫順宗禪位太子李純,史稱「永貞內禪」。
(七月) 乙未,制以「積疢 (疾病)
未復,其軍國政事,權令皇太子純句當。」時內外共疾王叔文黨與專恣,上亦惡之。俱文珍等屢啟上請令太子監國,上固厭倦萬機,遂許之。又以太常卿杜黃裳為門下侍郎,左金吾大將軍袁滋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俱文珍等以其舊臣,故引用之。又以鄭珣瑜為吏部尚書,高郢為刑部尚書,並罷政事。太子見百官於東朝堂,百官拜賀。太子涕泣,不答拜。(《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八月,庚子,制「令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制敕稱誥。」辛丑,太上皇徙居興慶宮,誥改元永貞,立良娣王氏為太上皇后。后,憲宗之母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唐憲宗李純即位,盡數重用舊人。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翌年遭賜死。韋執誼被貶為崖州司馬,韓泰被貶為虔州司馬,陳諫被貶為台州司馬,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韓曄被貶為饒州司馬,凌准被貶為連州司馬,程异被貶為郴州司馬。十人俱被貶遠地,以示往後不復起用,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
(八月)
壬寅,貶王伾開州司馬、王叔文渝州司戶。伾尋病死貶所。明年,賜叔文死。(《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九月)
己卯,貶神策行軍司馬韓泰為撫州刺史,司封郎中韓曄為池州刺史,禮部員外郎柳宗元為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為連州刺史。(《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十一月)
壬申,貶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韋執誼為崖州司馬。執誼以嘗與王叔文異同,且杜黃裳婿,故獨後貶。然叔文敗,執誼亦自失形勢,知禍且至,雖尚為相,常不自得,奄奄無氣,聞人行聲,輒惶悸失色,以至於貶。(《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朝議謂王叔文之黨或自員外郎出為刺史,貶之太輕。己卯,再貶韓泰為虔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又貶河中少尹陳諫為台州司馬,和州刺史凌准為連州司馬,岳州刺史程异為郴州司馬。(《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永貞革新」壽終正寢。
總結
中唐門閥世族政治力量仍然雄厚,王叔文一介布衣,要發動變革,只能扶植一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為相,同時盡可能擴大自己的黨羽。他和他的盟友自比伊、周、管、葛,反映他確實想為國家復興做些事。奈何平民出身的他,夾雜坊間的市儈勢利,所用皆為唯利是圖的人。世家大族看不起他,賢人君子避之則吉,變革本身又觸及宦官的既得利益,「永貞革新」失敗收場,乃勢所必然。
北宋有別於中唐,門閥世族已經瓦解,故范仲淹及王安石得以拜相。宦官、藩鎮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是因循保守的職業官僚集團。范仲淹是蘇州吳縣人,藉歐陽修、蔡襄、余靖等人舉薦而出任參知政事,歐陽修、蔡襄、余靖等人皆為南方人、科舉出身,屬臺諫官員。王安石跟韓維、呂公著結交,韓、呂出身北方望族。安石為江西人,重用同是南方人的呂惠卿,而呂乃唯利是圖的小人,惹得朝中眾大臣一致反感。兩場變法都和「永貞革新」有若干相似點
(王叔文是南方人,與同是南人的王伾友善。劉禹鍚、柳宗元、陳諫屬臺諫系統,唯利是圖。韋執誼出身郡望)。
明太祖廢相,內閣首輔擔負起原本屬於宰相的一切職務。宦官捲土重來,張居正改革,勾結馮保、李太后而得失其他宦官,類似王叔文勾結李忠言、朱昭容而得失俱文珍、劉光琦等。他又積極控制臺諫,亦與叔文同。
三場革新運動,都以失敗告終,主人翁或被殺,或鬱鬱而終,或死後遭清算。他們的初衷是良善的 (利用改革以圖中興),下場是悲慘的
(不被後世諒解),發展形態、軌跡是類近的 (非高度接近,只是些微相似)。竊以為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參與現實政治所造成的悲劇之一形態
(另一形態為東漢之黨錮、清初之文字獄),血腥地、無情地展示出儒家「得君行道」思維方式的錯誤與荒謬。
欲根本消解此悲劇,必須:
(1) 承認明君難得而對統治者權力作出制度上的限制;
(2) 執政機構本乎民意兼按照民主選舉程序產生並可定期撤換輪替;
(3) 制訂國家憲法保障言論、集會結社、出版、新聞等一系列基本自由,以監督施政。
此乃中國近古史這一番曲折帶給今人最大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