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梨洲《明儒學案》介紹婁一齋 (婁諒,字克貞) 時,提到:「文成年十七,親迎過信,從先生問學,相深契也。則姚江之學,先生為發端也。」
文成為王陽明的諡號,姚江之學指陽明的良知教。良知教果真受婁一齋思想啟發?以下我們嘗試作一考察。
婁一齋思想重構
婁一齋是吳康齋 (吳與弼) 的學生,康齋一生恪守朱子學,婁一齋卻有所逾越。
梨洲曰:
「先生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為居敬要指。」
由伊川到朱子,雖講「涵養須用敬」,但必同時講「進學則在致知」。讀書窮理與居敬,猶如車兩輪,鳥兩翼,缺一不可。
今婁一齋僅提居敬,且以收放心、勿忘勿助為其內容,此不免令人想到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程明道「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孟子、程明道俱屬心學
(廣義之心學),在義理間架上有別於程朱之理學。
胡敬齋 (胡居仁) 也是吳康齋的學生,他如何評價婁一齋呢?
「陸子不窮理,他卻肯窮理;石齋不讀書,他卻勤讀書。但其窮理讀書,只是將聖賢言語來護己見耳。」
陸子即南宋心學大師陸象山。象山曾說:「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六經》不過是印證我所知所見之道理,偏偏婁一齋「窮理讀書」有「將聖賢言語來護己見」的傾向,此彷彿透露其思想有心學成分。
因有心學成分,在朱子門徒眼中,一律視為「異教」、「禪學」。敬齋說:
「克貞見搬木之人得法,便說他是道,此與運水搬柴相似,指知覺運動為性,故如此說。道固無所不在,必其合乎義理而無私,乃可為道,豈搬木者所能?蓋搬木之人,故不可謂之知道;搬木得法,便是合乎義理,不可謂之非道,但行不著,習不察耳。」
「運水搬柴,無非妙道」出自禪宗,胡氏變相譏婁一齋近禪。羅整菴 (羅欽順) 說:
「克貞雖是禪學,然此言卻不差,乃從而譏之,過矣。」
直指婁一齋之學是禪學。
現在的問題是,縱使婁一齋之學是心學,陽明的良知學有否受其啟發?
王陽明拜謁婁一齋考
王陽明 17 歲在廣信 (今江西上饒市) 見婁一齋,婁一齋當時 67 歲,學問規模應已定型。
馮友蘭說:「過廣信謁婁一齋諒,語格物之學,先生甚喜,以為聖人必可學而至也。」
這說法可能根據《明儒學案》的<姚江學案>,但<姚江學案>原文是:
「十八歲,過廣信,謁婁一齋,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
當中並無「語格物之學」五字。事實上,假如上文分析無誤,婁一齋極其量語收放心、居敬、勿忘勿助一類工夫,決不會語格物之學,因其學非朱學也
(換言之,馮氏之添加不妥)。
《明史》<王守仁傳>:
「守仁天姿異敏。年十七謁上饒婁一齋,與論朱子格物大指。還家,日端坐,講讀《五經》,不苟言笑。」
不是婁一齋主動講,而是王陽明主動打開話題,邀請婁一齋討論格物要旨。這說法有可能發生。
然而,兩前提必須同時存在:
(a) 陽明當時已對朱子格物有一定認識;
(b) 陽明當時已知「聖人可學而至」,並將格物看作成聖的重要工夫。
陽明當時僅為一 17 (一說 18) 歲少年,孔子尚且「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他能對朱子格物有多認識,頗成疑問。
另外,如果<姚江學案>「謁婁一齋,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無誤,婁一齋是啟發陽明藉工夫學做聖人的第一人,前提 (b)
即不成立。陽明尚且不知聖人能否透過後天學習做得到,遑論關心格物工夫關心到與婁一齋討論。
有人可能反駁:「即使陽明不太認識朱子格物,不知『聖人可學而至』、格物是成聖重要工夫,他也可以與婁一齋討論格物的書面意思。」
的確,陽明可在不太認識格物、不知「聖人可學而至」下,與婁一齋討論格物的字面意思,兩前提未必必須存在
(《明儒學案》:「先生承絕學於詞章訓詁之後」、「先生之學,始氾濫於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
但即使如此,從「還家,日端坐,講讀《五經》,不苟言笑」,婁一齋明顯把討論的焦點轉移至居敬、收放心、勿忘勿助。
陽明不知婁一齋思想的義理底蘊,夾硬用朱子對敬的解釋消化居敬、收放心、勿忘勿助,卒之成就一副整齊嚴肅的古板模樣。
可能性 1 - 王陽明見婁一齋時,根本未有與之討論格物。婁一齋講「聖人可學而至」及居敬,令陽明得大啟發。陽明用朱子的整齊嚴肅消化婁一齋的居敬。
可能性 2 - 王陽明見婁一齋時,曾經與他討論格物,婁一齋卻轉移話題講居敬。陽明用朱子的整齊嚴肅消化婁一齋的居敬。
王陽明格竹考
根據錢德洪 (陽明學生)《王文成公年譜》,陽明格竹時為 21 歲,應在拜謁婁一齋後。
陽明已知「聖人可學而至」。在此之前,他又「遍讀考亭 (朱子)
之書」(陽明用朱子的整齊嚴肅消化婁一齋的居敬可以為證),今身體力行嘗試格物,其實是很自然的事。
《傳習錄》記陽明自道格竹經歷: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錢姓友人格了三日就勞神成疾,陽明比他多四日,多得婁一齋教以居敬工夫。
格竹七日徒勞無功,反而大病收場,此令陽明對婁一齋的「聖人可學而至」及居敬工夫全面質疑 (當然也包括格物窮理乃至整個朱子學)。
直至龍場悟道,明白格物是在事上正念頭,居敬是「存養此心之天理」,陽明才「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恢復對婁一齋所言種種之信心。
結語
黃梨洲指「姚江之學,先生為發端也」是不妥當的。陽明一開始尊朱,即與婁一齋之學不相應,後來更連「聖人可學而至」也一度懷疑。
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儘管跟婁一齋的心學傾向「暗合」(恰好相同),卻是陽明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獨見創獲。義理間架的相似不代表彼此有思想之關連,「英雄所見略同」的情況在思想史上不時出現,梨洲以為陽明良知教受婁一齋思想啟發,是錯誤判斷!
順帶一提,婁一齋有兒子婁忱,婁忱長女婁素珍是寧王朱宸濠的正室,寧王謀反事敗,婁王妃投水自殺,婁忱株連入獄,婁一齋著作因此盡數散失殆盡。而平寧王之亂的功臣正是王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