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3日 星期五

孔朱學脈

錢穆晚年把孔子、朱子並稱,提出「孔朱學脈」(台灣學者許炎初語)。此一洞見有相當根據。

孔子本乎對不安、不忍的真切體會,發明了「仁」的概念,作為其成德理論重心。朱子則浸淫在這不安、不忍中,發現並慨嘆宇宙永遠不完美、人世間做好人永遠艱難,繼而提出理氣二分、氣強理弱、理拋不轉氣、心性不一不二,以及涵養、省察、格物一大套工夫。儘管二人於觀念使用上不完全相同,孔、朱之間確實體現「東西南北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這個意義上,謂朱接續著孔未嘗不可。

朱子把仁義禮智視為性,惻隱、是非、羞惡、辭讓看作情,性情分成兩層,乃獨見創獲 (源自他對理拗不轉氣的覺悟,以為性無法完全規範情,情相對於性,總是存有雜質),跟孔子直接用仁指涉惻隱根本迥異。可是,孔子也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提醒單有品德 (仁、智、信、直、勇、剛) 決不足夠,必須好學。他又表示「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持續躬行實踐,借助聖賢往昔言行檢點自身當下的,不斷作出修正,且為此感到悅樂,朱子的「省察」和「格物致知」不是與之相契嗎?

「我欲仁,斯仁至矣」或許有些微偏向孟子及心學,但孔子亦講過「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加上子路、冉有、公西華、宰我各懂專門知識 (子路擅治軍、冉有擅理財、公西華擅外交、宰我擅文學),《六經》是孔子要求學生必讀的書,孟子「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陸象山「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明顯不契至聖先師遺教。

牟宗三判定朱子在儒家哲學史上的地位是「別子為宗」,從其非繼承孟、荀、濂溪、橫渠、明道而自成一格看,朱子確是別子 (嫡子以外的兒子)。然而,覺得朱子無法承接孔子,僅發揮了伊川哲思,未免對他不公道,無法做到同情理解。

事實上,即使朱子提出一套屬於自己的哲學主張,其往往刻意將之收納、隱藏於前人觀念裡,不隨便表露,沉潛內斂,以免予人標新立異的印象,如以孟子「性善」通於自己提出的仁義禮智之性 (即義理之性)、荀子「性惡」通於自己提出的性與氣質之夾雜 (即氣質之性)、濂溪「乾道」橫渠「太虛」通於自己提出的「理」等。

錢穆說:「是則,即就朱子一人,可證中國學術史一特徵,貴能上同古人,不貴能自創新說矣。然所謂上同古人者,乃以己上同,非除古人外無己......今人治朱子學,每喜分別其與前人之相異處。實則朱子亦豈不知前人有相異......惟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果專向此方面探索,則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矣。」(<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 可謂深得朱子之心。

朱子以述為作,謙虛踏實,博學而無所成名,與孔子遙相呼應。錢穆悟透孔朱一脈相承,因而對新儒家正面評價孟子及心學不以為然。

他拒絕簽署《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否認自己屬新儒家,是有原因的 (錢穆認為,發表《宣言》像是對世人宣稱「『道』只在我輩」,只會令海外學人更分裂。他說:「國家已到這種地步,此時此刻,大家應該相忍為國,萬不宜再在學術上分黨分派。」對新儒家「以道自任」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