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長文,和我近日心情反覆不安有很大關係。遙想牟宗三先生當年,身心俱疲,有很多感慨,發而為文,遂成《五十自述》。我沒有牟生本事,但依樣劃葫蘆,排遣心中久久無法消去的情緒,似乎對我自己有益。於是,振筆草此,寫了三個多小時,算是將種種事和情交代了。
這篇文字將成為我的生命史構成一重要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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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十餘天的時間,馬姑娘就在趙小消失了。九月一日開始,趙小不再有馬姑娘。或許,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位馬姑娘會到趙小來,但那位馬姑娘已不是這位馬姑娘。從這個意義上講,謂趙小的馬姑娘已然逝去,亦未嘗不可。
友人將走,無從挽留,唯有書寫若干腦海中的片段,以備日後回憶之用,順便抒發部份對人生的感慨。
(一)
我認識馬姑娘是在去年 10 月左右,那時候中文科黃老師要整理圖書館,將館內圖書按序排列,我於是在黃的介紹下認識馬姑娘。
馬姑娘雖然有「姑娘」之名,卻無「姑娘」之實,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小學慣常會稱呼女社工為「姑娘」,馬姑娘未有修讀大學社工課程,純粹憑愛惜小朋友之心,擔負起「特殊教育助理」的職務。她曾表示不用稱呼她做「姑娘」,但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馬姑娘」前「馬姑娘」後稱呼她,想到
9 月要改口,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經過多次交談,我開始知道她是專門照顧一名六年級的女學生。那位女生很有趣,打人、不了解他人想法,卻又很喜歡幫助低年級同學。由於馬姑娘要貼身照顧她,我們很多時都是在放學後於圖書館才可交談幾句。
剛入職時,我遭教學助理 Z
女士嫌棄,指責我凡事不主動,又常常做錯些什麼。我心想,我初入職,當然不知你們的運作,做錯有什麼大不了,我至少可以改正。內心滿腔鬱結,面對著圖書館裡排山倒海的藏書,有時不禁連聲悲嘆,打算辭職不幹。
有一次,我將苦水吐給馬姑娘知曉,姑娘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覺得 Z 女士過份。Z
女士未幾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據說她知道我是中文大學畢業。人情冷暖,世態炎涼,Z 女士的勢利與馬姑娘的無私仁慈恰好成一強烈對比。
(二)
我為人被動、慢熱,不太喜歡說話,加上學校裡不少人喜歡炫耀自己的學識、資歷,結果我成了「獨家村」,沒有人可以傾訴。
英文教學助理 A
女士與我同級,人工亦相同,卻喜歡吹噓以前教中學如何風光,我跟她談得格格不入,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社工黃先生,教院助理教授,在趙小打半職,我和他可以談較高深的學術問題,大家都是中文大學出身,但一到了人生態度、私人感受,我就不願跟他說,他總是左一套
Carl Roger,右一套 irrational belief,我討厭這種學究氣。
馬姑娘為人親切和藹,我也不知什麼,對著她,很自然就會說出我想講的說話來。尤其難得的是,她總是一貫正能量,說到悲慟處,她會主動安慰你。我自 2011
年喪母以來,基本上未曾接受過人細心安慰,很多苦是自己掯了算,不想別人知道。難得有一人對自己苦況有共鳴,安慰自己,我實在衷心感激。只是人在江湖,很多感謝說話不說出口罷了。
印象之中,我好像跟她分享過石小校長問題、沙崙那位郭同學、油天 (海泓)
的做事風格等,那時我對趙小認識較淺,我真心覺得趙小的校風較自由,老師及校長較親力親為,少玩權力鬥爭。姑娘當時好像也認同「老師較友善」,但對於校長,她頗有微言,因為去年校長為了節省一個月薪金,7
月 31 日合約期滿後就沒有和她續約,直至 9 月才通知她。
(三)
今年農曆新年,馬姑娘教我包圖書。小弟不才,包得不太好,但她笑說:「已經包得好靚喇」。我看看她包的圖書,比我自身的工整多了,我知道姑娘是在安慰我。
我們在圖書館工作時,會聆聽一些電台節目打發時間。真想不到比我少數年的她,竟然會是音樂情人「陰謀誠」的粉絲!校長譚詠麟還要是她的至愛。在今天到處都是韓流之下,願意聽舊歌的,可算是異數。學校一名主任聽到我在播放陳慧嫻<逝去的諾言>,大為驚訝:「呢首歌好多年前架喎,聽啲咁嘅老歌呀」,如斯心態,難怪要將十多年前的教學大綱和工作紙一律撕毀不留!
(四)
馬姑娘又和我分享她的戀愛經歷。提到沒有成就的男子應否拍拖?姑娘說:「拍拖唔一定要用錢,可以去下公園,行下博物館,甚至圖書館。」我冷笑,心想:「香港邊有女仔肯同你去行博物館、圖書館?」
馬姑娘原本有一名很疼愛她的男朋友 A 先生,喜歡打機,卻愛纏在她身邊說悄悄話、求認同。情人節那天,A 先生送了一張自製的卡和 hand cream
給姑娘。姑娘嫌物品不太鄭重,更介意 A 先生無男子氣慨,卒之決定分手跟一個在美國做壽司的 B 先生開始。
B 先生很闊綽,情人節送的是手錶,見家長又再送 Linda 巧克力禮盒。我說過喜歡吃 Linda
巧克力,姑娘於是送了幾顆給我,用精美袋子盛載,很窩心。不過,我同時知道,送禮這個人未必是姑娘真命天子。
我嘗試從馬姑娘口中探聽 A、B 兩位先生優劣,得出「A 先生愛情至上,與他一起將成為白手興家的幸福兩小口子。B
先生事業為重,與他一起必不愁衣食,卻不一定有浪漫甜蜜回憶」的結論。姑娘似懂非懂,最後還是選擇了與 B 先生 Long D。近日姑娘說 B
先生講電話必問:「你今日學左邊啲英文生字?」,又說:「你第日過美國跟我,冇野做到,為生活,搬運都要做啦」,我聽了,知道當初估計無誤,目前情況甚至可能比我想像中差。
人家的感情,無謂介入太多。我自問要提點的都提了。
馬姑娘就是這樣一個可和我分享感情事的好同事。
(五)
今年七月對我和馬姑娘來說都是異常難忘的,由快樂到憤怒,由希望再到絕望,就好像坐過山車一樣,說不出的難熬。
七月初,學校辦了個「中文故事演講比賽」,姑娘有份參與「西遊記」故事演出,乃首次粉墨登場,飾演觀音大士。還記得在教員室內,她誠意邀請我觀看她演出。我最後看了,做得很到位。上星期,我找回當日的照片重看,又親自走至漆黑的禮堂看著無人的表演台,「上次做得唔好,今次我會做好啲」,我幻想下年姑娘如果有機會表演,她應該會表現得更好,可惜一切都是我在幻想。
女學生升中了,派到「皇」字頭的中學,和馬姑娘昇華為師姐妹。可是,女學生一走,學校就覺得姑娘無用武之地,派姑娘往觀塘派位中心招攬新來港學童。姑娘不願,痛哭,某主任拋出:「一係就留,一係就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接連七日,姑娘一人隻身前赴觀塘。我初時不知內情,一個星期六早上,姓「梁」的主任按耐不住,告訴給我聽,我才知姑娘受委屈。我勸姑娘將就應對,但已經太遲了,我做不到什麼。
在我以往任職的學校,員工盡力完成不想完成的任務,理應得到嘉許,至少不被留難。很不幸,姑娘苦盡沒有甘來,反而是受到學校連番戲弄。
學校限一個月內盤點圖書館所有藏書,姑娘二話不說和我合力完成,正在上位的 IT
哥哥反而揶揄姑娘偷懶。書盤點好了,某某老師「未登天子位,先置殺人刀」,要求我們將雜亂無章的書按序準確排好,姑娘亦無怨言,埋頭苦幹。
最卑鄙是,某主任放風可讓姑娘來年轉職英文教學助理,月薪減至一萬,增至五日半工作。姑娘聽了,心裡本來有意思。我最記得我跟她說「我們來年未必會再見」,她笑著回答我:「可能下年我仲係度呢!」。誰料到一切盡是謊言,連面試機會也不給予。我很氣結,抑鬱難平,在面書上寫了很長一段
status,但又有何用?姑娘要走了,到荃灣一所小學做回老本行 - 圖書館管理。她本來是讀圖書館出身的。
走是走定了,我們打算把握多些時間,談得一天是一天。怎料到暑假期間,主任們仍然喜歡指點江山,她被安排在 3/F
工作,我在校務處處理來年時間表。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今天我們再見的時候,我已不知說些什麼了。這個局面我一早預計到,只是沒想過來得那麼快。
我感覺到,那份親切感在一分一分的消散,再也拿捏不住了。
(六)
我嘗試用種種哲學理論疏解我內心的痛苦、執著,什麼佛家「不生不滅,不來不去」、什麼存在與虛無,但好像全起不到作用。每當我經過圖書館,蒼涼寂靜的氣氛就令我想起姑娘在說笑。進入教員室,我循例會看看她原來的位置。不料今天下班再看時,桌子已經不見了。
我想哭,但年紀大了,再不能說哭就哭,只能忍泣。我太了解人生如何殘酷,我知道一切都無法回頭。今天姑娘提到與退休老師們聚會,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說話,老師們都沉默了。她又怪責一舊朋友多次「放飛機」。其實,除了沉默和放飛機,我們可以做什麼?絕交心有不忍,共同話題及親密又不如從前,唯有沉默和放飛機。不然可以怎樣?
本乎理性,我如實告訴姑娘「我們第日不會再見」、「不會好似以前咁傾計」,但她越明白,我們其實越少機會再見。這是理性與個人情感的衝突,我飽受折騰,痛苦萬分。
我有時不明白,我過去一年默默苦幹,為何會捱出如此局面,面對如此痛苦?假如一切沒有改變,姑娘可以調回趙小圖書館,薪金多了,不是更好嗎?偏偏一切全部走錯了,走歪了,熟人漸漸走遠,獨留下一個不願接受改變的我。
(七)
我反覆思索,慢慢開始感受到因緣的偉大和恐怖。因緣能令彼此互不相識的人親密交談,也能無聲無息摧毀一對熟人的友誼。
最令人無奈的是,任你付出幾多,努力過幾多,一切盡如手中取沙,一邊取一邊失去。我疲倦了,不想再記起,但又耿耿於懷。
(八)
面對一個熟人離開,我可以做些什麼呢?除了事事靠自己、工作時默言不語外,我想不到可以做些什麼。
把握十餘天時間盡興談話是可以的,但姑娘自己也心知肚明,談了又有什麼意思?畢竟時間一到,大家各散東西,各有各忙,與其交談,不如無言。
落得這個結局,沒有誰對誰錯,我只能說這是人生一不能逆轉之無奈,我現在信「眾生皆苦」了。
(九)
聽姑娘說,她有和趙小部份同學聯絡,但她同時說:「最初可能回兩句,跟住一句,最後只讀不回。慢慢斷易啲接受」。只讀不回很要命,我領教過,我替那班同學可悲。
隨著讀書、時間的洗禮,我的腦袋記憶力衰退了好幾年。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大事、古聖先賢,我固然記得。但是,現實發生過的人和事,我遺忘了很多。
今次寫這篇文字,純粹為提醒自己,留下紀錄,並且排遣情感。一年過後,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同事幾乎全數不會再見。馬姑娘應該也不會例外。
但願來年再讀這篇文字時,我已能全面釋懷。莊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馬姑娘能放下名實不符的「姑娘」身份,做回擅長的圖書館工作,本應值得慶賀。她若能忘記了這間學校發生種種,擺脫鬱悶,重新上路,我何必苦纏打擾?自斟自酌好了。
況且,善良的天使應該回歸天堂,趙小不是天堂,是地獄,我是凡夫俗子,苦應該由我們繼續受。姑娘既然是時候走了,就讓她安心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