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6日 星期三

四十五、貴妃楊氏

天寶四載 (公元七四五年) 八月,楊貴妃正式於歷史的舞台中登場。

八月,壬寅,冊楊太真為貴妃。(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關於這位歷史上的美女,其值得後人研尋的地方頗多。本章且嘗試簡單交代其出身背景,以及論述她若干令人產生疑竇的地方。

楊氏的出身及成為壽王妃

楊貴妃,小字「玉環」,蒲州永樂 (今山西永濟) 人。其父親為蜀州司戶楊玄琰,至於她的曾祖父,則是曾任隋朝上柱國、吏部尚書的楊汪。

楊氏十歲時已經歷喪父之痛,被叔父楊玄璬 (任職河南府士曹) 收養。

妃早孤,養於叔父河南府士曹玄璬。(《舊唐書‧后妃上》)

十六歲時,即開元二十三年 (公元七三五年),她被安排嫁予唐玄宗的兒子壽王李瑁 (武惠妃為其生母),成為壽王妃 (即唐玄宗之媳婦)。

十二月,乙亥,冊故蜀州司戶楊玄琰女為壽王妃。玄琰,汪之曾孫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四)

中唐詩人白樂天《長恨歌》云:「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這其實與歷史事實不甚符合,理由是:玄宗知悉楊氏之存在,為楊氏之姿色所吸引時,楊氏已非未出閣的閨女,而為壽王瑁的妃子了。

玄宗與楊氏的第一次會面:對「出家為女道士」的考辨

玄宗自從武惠妃於開元二十五年 (公元七三七年) 離世後,心中一直孤獨不安。適逢宮中有人奏稱:「壽王妃楊氏之美,絕世無雙」、「姿色冠代,宜蒙召見」,玄宗於是找尋機會與楊氏相見。

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後庭數千,無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見。(《舊唐書‧后妃上》)

初,武惠妃薨,上悼念不已,後宮數千,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絕世無雙。上見而悅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有關玄宗採取什麼方式與楊氏進行第一次的見面,《通鑑》並未提及。然而,《舊唐書》卻有以下一段記載:

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見。時妃衣道士服,號曰太真。既進見,玄宗大悅。(《舊唐書‧后妃上》)

倘若《舊唐書》的記載無誤,則楊氏乃是以女道士的打扮,與玄宗進行第一次會面。

然而,有人或不同意這一講法,而以為「楊氏見玄宗在先,楊氏出家為女道士在後」。他們的根據主要來自《新唐書》:

或言妃姿質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內禁中,異之,即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號「太真」...... (《新唐書‧后妃上》)

事實上,《資治通鑑》所採用的說法,亦近於《新唐書》,而異於《舊唐書》。《通鑑》曰:

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絕世無雙。上見而悅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官,號太真...... (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綜上所述,楊氏出家為女道士,似乎有下列三種可能:

一、 「第一次見面」說:為便於和玄宗相見,楊氏故意假扮為女道士。

二、 「自願」說:楊氏見玄宗後,自己有意願出家為女道士。

三、 「玄宗安排」說:楊氏見玄宗後,玄宗要求楊氏向外表示 (主要是向原來的夫家提出)「自己打算出家為女道士」。

然則,三種可能之中,究竟哪一種講法比較貼近史實?現在讓我們逐一分析。

先看「第一次見面」說。

毫無疑問,楊氏乃玄宗的兒媳婦,玄宗要單獨相見楊氏,其根本不能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而楊氏假扮成女道士單獨入宮,這多少能「掩人耳目」,造就玄宗單獨與楊氏相見的機會。

可是,問題來了:

第一,玄宗只是要親眼看看楊氏獨特的姿色,其需要單獨會見楊氏嗎?

第二,假若楊氏打扮成女道士單獨入宮,作為楊氏枕邊人的壽王李瑁,難道會完全不知情?不隨妻子一同入宮嗎?

第三,唐皇室本來就不重視禮教大防,玄宗欲見兒媳婦,何需大費周章?

依此,「第一次見面」說根本不具有充足的說服力,無怪乎《新唐書》、《通鑑》皆不採納。

再審視「自願」說。

楊氏當時正是壽王妃,過著榮華富貴的日子。其焉能突然萌生出家的念頭?再者,壽王瑁一直寵愛著這位妻子,如是,楊氏更缺乏情感上的原因驅使她出家為道士。「自願」說之不攻自破,無須多言。

楊氏選擇「出家為女道士」的唯一理由,更多是由於「玄宗安排」。畢竟,在君主專制的國度裡,一國之君要求自己放棄壽王妃的身份,這其實是難以拒絕的。《通鑑》的說法,或許最貼近實情。

《通鑑》的說法既然較為稱理,《舊唐書》的講法卻有所不足,這意味著:我們無法得知玄宗、楊氏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只能知道楊氏見玄宗後,被玄宗安排出家為女道士,擺脫壽王妃的身份。

出家、進宮:有關「楊氏入宮前是否處子之身?」的探討

楊氏自請出家為女道士後,號曰「太真」。

上見而悅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官,號太真。(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為免壽王心生不滿,玄宗安排李瑁娶左衛郎將韋昭訓的女兒為妻。

更為壽王娶左衛郎將韋昭訓女。(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天寶四載,公元七四五年)秋,七月,壬午,冊韋昭訓女為壽王妃。(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當一切處置妥當後,玄宗遂多次與楊氏於宮中相會。

潛內太真宮中。(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有一點值得大家注意,玄宗當時已經年過五旬,將近六十歲,楊氏則只有二十五歲。二人相會於宮中,更多可能是從事情感上的交流,而不只是進行單純的男女歡愉之事。

不過,有學者卻提出了一個有趣的疑問:「楊氏入宮前,究竟是否處子之身?」。對這問題曾經發表己見者,有清代學人朱彝尊。

朱彝尊在《曝書亭集》<書楊太真外傳後>略云:

太真外傳,宋集史所撰。稱妃以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於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於壽邸,度為女道士,住內太真宮。此傳聞之謬也。按唐大詔令[集]載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遣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林甫,副以黃門侍郎陳希烈,冊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璬長女為壽王妃。考之開元禮,皇太子納妃,將行納采,皇帝臨軒命使。降而親王,禮備有殺,命使則同。由納采而問名,而納吉,而納徵,而請期,然後親迎,同牢。備禮動需卜日,無納采受冊即歸壽邸之禮也。越明年,武惠妃薨,後宮無當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為女道士。敕曰,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毅,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清修。屬太后忌辰,永懷迫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弘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蓋帝先注意於妃,顧難奪之朱邸,思納諸禁中,乃言出自妃意。所云作嬪藩國者,據妃曾受冊云然。其曰太后忌辰者,昭成竇后以長壽二年正月二日受害,則天后以建子月為歲首,中宗雖復舊用夏正,即正月行香廢務,直至順宗永貞元年,方改正以十一月二日為忌辰。開元中猶循中宗行香之舊,是妃入道之期當在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也。妃既入遂,衣道士服入見,號曰太真。史稱不朞歲禮遇如惠妃。然則妃由道院入宮,不由壽邸。陳鴻《長恨傳》謂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妃於壽邸,與《外傳》同其謬。張俞《驪山記》謂妃以處子入宮,似得其實。而李商隱《碧城三首》,一詠妃入道,一詠妃未歸壽邸,一詠帝與妃定情係七月十六日,證以「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是足當詩史矣。

概言之,朱氏以為:壽王娶楊氏為妻,必須經過一連串的禮節,如納采、問名、納吉等。正當壽王尚未完成所有禮節,將楊氏迎入壽王府的時候,玄宗已與楊氏見面,且為其姿色所吸引,安排她出家為女道士。楊氏不久則直接由道院進宮。由於楊氏根本未進壽王府,與壽王完成「同牢」(同房) 之禮,其由道院進宮時自是「處子之身」,無容致疑。

朱氏之說是否完全恰當呢?近人陳寅恪不以為然。

陳寅恪於《元白詩箋證稿》中依據杜佑《通典》列舉唐室親王納妃所需完成的典禮先後次第:

(一) 納采。(二) 問名。(三) 納吉。(四) 納徵。(五) 請期。(六) 冊妃。(七) 親迎。(八) 同牢。(九) 妃朝見。(十) 婚會。(十一) 婦人禮會。(十二) 饗丈夫送者。(十三) 饗婦人送者。

陳寅恪進一步解釋說:

其冊妃之前為請期,其後即接親迎,同牢。是此三種典禮之間,雖或有短期間之距離,然必不致太久。即如朱氏所考楊氏之受冊為壽王妃在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度為女道士在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則其間相隔已逾一歲,頗已有舉行親迎同牢之危險矣。何況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武惠妃尚在人間,其薨年實在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是楊氏入宮,至早亦必在開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間相隔至少已越兩歲,豈有距離如是長久,既已請期而不親迎同牢考乎?由此觀之,朱氏「妃以處子入宮,似得其實」之論,殊不可信從也。

陳氏之說大體不誤,可以跟從。加上李瑁後來生有五子一女,這顯然他並無性能力上的障礙。如是,「楊氏入宮前已非處子之身」這一論斷,大體上可以成立。

判定「楊氏入宮前已非處子之身」,這對唐史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其不但反映出唐皇室不甚重視禮教大防,而且突顯出唐人開明、寬大的性格、心態 (當然,唐人能如此,和他們的胡人血統不無關係)。

錢鍾書曾在一次演講中批斥陳寅恪:「解放前一位大學者曾憑自己的淵博知識和縝密的細心,考證唐代楊貴妃入宮時是不是處女問題,而『這是一個比濟慈喝什麼稀飯』、『普希金抽不抽煙』等西方研究話柄更無謂的問題」。錢氏之論,明顯源於他不了解隋唐史。其學力之淺陋,不足深論。

冊立為貴妃:楊貴妃的美態試析

俗語有云:「燕瘦環肥」,彷彿楊氏的體態偏於肥胖,與西漢趙飛燕之纖瘦形成鮮明的對比,實則不然。

根據陳寅恪的考證,楊氏的體重大約是135磅 (約合61.5公斤)。由這個數字推算,楊氏極其量是體態較為豐滿,卻不等同於「過胖」。後人有以此證明唐人審美眼光與今人大異,這其實不盡恰當。

事實上,我們細考《舊唐書》、《通鑑》所記,「楊氏體態較豐滿」之看法更能獲得證實。

太真姿質豐艷。(《新唐書‧后妃上》)

太真肌態豐艷。(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這與現代人「過胖」、「癡肥」等觀念多少有些距離,並不完全等同 (今人有以身材較豐滿的女星擔演楊貴妃一角者,這做法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除了體態豐盈,貴妃迷人的地方莫過於:她「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且懂得掌握玄宗的心思。

善歌舞,邃曉音律,且智算警穎,迎意輒悟。(《新唐書‧后妃上》)

《舊唐書》更記曰:

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舊唐書‧后妃上》)

玄宗本好音聲之樂。今楊氏不但有音樂才華,可作他的「知音人」;而且更懂得為不同樂曲配上舞蹈,使樂曲之美能具體地透過視覺呈現於玄宗眼前。玄宗由是深深愛戀楊氏,這實在不難想像。

楊氏因此以不足一年的時間,享有「寵遇如惠妃,宮中號曰「娘子」,凡儀體皆如皇后」的待遇。

不期歲,寵遇如惠妃,宮中號曰「娘子」,凡儀體皆如皇后。(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天寶四載 (公元七四五年) 八月,楊氏更被冊立為貴妃。

八月,壬寅,冊楊太真為貴妃。(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白樂天詩云:「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正是楊妃得寵時的最佳寫照。

裙帶關係:楊氏家族的得勢

隨著楊氏被冊封為貴妃,宮內、宮外人士前來獻媚、奉迎、巴結之舉動不絕。

《通鑑》有以下一段文字,可以作證:

楊貴妃方有寵,每乘馬則高力士執轡授鞭,織繡之工專供貴妃院者七百人,中外爭獻器服珍玩。嶺南經略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以所獻精美,九章加三品,翼入為戶部侍郎;天下從風而靡。民間歌之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至於楊氏的家族,亦逐漸顯赫起來,所謂「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白樂天《長恨歌》)。

《通鑑》描述楊家顯赫的概況如下:

贈其父玄琰兵部尚書,以其叔父玄珪為光祿卿,從兄銛為殿中少監,錡為駙馬都尉。癸卯,冊武惠妃女為太華公主,命錡尚之。及貴妃三姊,皆賜第京師,寵貴赫然。(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更詳細的記載,則可參考《舊唐書‧后妃上》:

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妃父玄琰,累贈太尉、齊國公;母封涼國夫人;叔玄珪,光祿卿。再從兄銛,鴻臚卿。錡,侍御史,尚武惠妃女太華公主,以母愛,禮遇過於諸公主,賜甲第,連於宮禁。韓、虢、秦三夫人與銛、錡等五家,每有請托,府縣承迎,峻如詔敕,四方賂遺,其門如市。

楊氏家族之所以得勢,可說是「裙帶關係」的產物,非楊貴妃所能預料。

不過,楊氏家族的所作所為,無疑耗費國家大量收入,造就政治上的不良風氣,加速唐室衰落。貴妃於此實在難逃其責。

貴妃、玄宗之婚姻生活

玄宗對於楊氏,可謂寵愛非常。

舉一例以說明。楊氏喜歡吃新鮮的荔枝,玄宗竟下令以快騎的方式將數千里外的新鮮荔枝運至宮中,以供楊氏品嚐。

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新唐書‧后妃上》)

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五)

這是丈夫愛妻子的表現,也是國君「公」、「私」不分的標誌。

不過,玄宗雖寵愛楊貴妃,貴妃卻經常鬧別扭,以爭取玄宗更多的珍惜、重視。

據兩唐書所記,楊貴妃至少兩次因為微細的過失,被迫返回外家。

天寶五載七月,貴妃以微譴送歸楊銛宅。(《舊唐書‧后妃上》)

天寶九載,貴妃復忤旨,送歸外第。(同上)

它日,妃以譴還銛第。(《新唐書‧后妃上》)

天寶九載,妃復得譴還外第。(同上)

值得注意的是,兩次出走的結局,皆是:玄宗心急如焚、驚惶失措,繼而主動懇求楊氏原諒自己。《舊唐書‧后妃上》記曰:

天寶五載七月,貴妃以微譴送歸楊銛宅。比至亭午,上思之,不食。高力士探知上旨,請送貴妃院供帳、器玩、廩餼等辦具百餘車,上又分御饌以送之。帝動不稱旨,暴怒笞撻左右。力士伏奏請迎貴妃歸院。是夜,開安興裏門入內,妃伏地謝罪,上歡然慰撫。翌日,韓、虢進食,上作樂終日,左右暴有賜與。自是寵遇愈隆。

天寶九載,貴妃復忤旨,送歸外第。時吉溫與中貴人善,溫入奏曰:「婦人智識不遠,有忤聖情,然貴妃久承恩顧,何惜宮中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於外哉!」上即令中使張韜光賜禦饌,妃附韜光泣奏曰:「妾忤聖顏,罪當萬死。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無可遺留,然髮膚是父母所有。」乃引刀翦髮一繚附獻。玄宗見之驚惋,即使力士召還。

《新唐書》的記載大致與《舊唐書》相同。

我們或者可以這樣理解:

一方面,玄宗對楊貴妃之高度寵愛,剌激著楊貴妃希望爭取玄宗更多的關心、重視。

另一方面,楊氏透過鬧別扭、自損髮膚、返回外家等方式以爭取玄宗之愛惜、重視,這對玄宗來說亦十分新鮮。他也異常的受落。

二人相處的方式雖然奇特,迥異於正常的君主、妃嬪之相處,但這卻是二人感情一日千里的主要原因之一。

平情而論,衡諸尋常百姓家,丈夫用盡一切法子逗得妻子開心,妻子鬧別扭以博求丈夫憐愛自己,這未嘗不是「家常便飯」,乃熱戀男女之平常事,無甚稀奇。奈何的是,玄宗的身份同時是一國之君,楊氏之身份乃貴妃。二人意圖過著尋常百姓的戀愛生活,只怕身不由己 (玄宗、楊妃愛情悲劇之無奈處,正在於此)。

楊貴妃、安祿山的關係:史學之有別於文學

玄宗、楊貴妃既如熱戀中的小情侶,二人自然沒有「不忠」、「出軌」的必要。

後世有傳玄宗和虢國夫人有染。可是,考諸兩唐書,具體記載皆付之闕如。《舊唐書》記曰:

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

其似未有專門表明玄宗和虢國夫人發生關係。

《新唐書》則記曰:

三姊皆美劭,帝呼為姨,封韓、虢、秦三國,為夫人,出入宮掖,恩寵聲焰震天下。

講法僅限於三姊「出入宮掖」(自由出入宮中),卻沒有進一步交代三姊入宮是為了什麼事情,與玄宗是否有關係。

反而,虢國夫人與楊釗「私通」,這倒是清楚地見於史冊中。

而虢國素與國忠亂,頗為人知,不恥也。每入謁,並驅道中,從監、侍姆百餘騎,炬蜜如盡,靚妝盈里,不施幃障,時人謂為「雄狐」。(《新唐書‧后妃上》)

而國忠私於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聯鑣方駕,不施帷幔。每三朝慶賀,五鼓待漏,艷妝盈巷,蠟炬如晝。(《舊唐書‧后妃上》)

透過上述的史料,我們不妨作出這樣的推斷:

或許是因為虢國夫人過於嬌艷的容貌,加上其淫亂、放蕩的行徑,以及經常出入宮禁,致使旁人 (特別是民間) 誤會玄宗與虢國夫人有染。

玄宗「出軌」之事純屬誤會,大約證明如上。但是,楊貴妃呢?

後世有傳楊貴妃和「蕃將」安祿山有染,清末民初之蔡東藩更繪形繪聲的寫道:

玄宗乃命祿山謁見貴妃,祿山才趨前再拜,偷眼瞧那楊貴妃,鏤雪為膚,揉酥作骨,豐豔中帶著數分秀雅,禁不住目眙神迷。貴妃亦顧視祿山,腹垂過膝,腰大成圍,看似癡肥,恰甚強壯,也不由的稱許道:「好一個奇男子。」以肥對肥,宜乎相契。玄宗道:「他在邊疆,屢立戰功,近日入朝,朕愛他忠誠,特命他留侍數月。」貴妃便接入道:「妾聞邊境敉平,將帥無事,何妨留侍一二年。」「你的乳頭,想已發癢了。」玄宗點首,即命左右設宴勤政殿,召集諸楊,及親信大臣侍宴。

已而群臣畢集,筵席早陳,玄宗挈貴妃手,詣登勤政樓。祿山在後隨著,香風陣陣,觸鼻而來,幾乎未飲先醉。及至樓上,玄宗但命楊銛楊錡登樓,令百官列坐樓下。祿山不聞禁阻,樂得隨著貴妃履跡,徐步上樓。玄宗一面傳召三姨,一面令在御座東間,特設金雞幛,中置一榻,備陳酒肴。祿山暗思此席特設,定為三姨留下位置。未幾三姨俱至,卻與玄宗合坐一席,自己正患無坐處,忽由玄宗面諭,賜坐金雞幛內,相對侍飲。當下喜出望外,便謝恩趨座。更幸珠簾高卷,仍得覷視群芳,於是帶飲帶賞,暗地品評,這一個是雙眉含翠,那一個是兩鬢拖青﹔這一個是秋水橫波,那一個是桃花暈頰,就中妖冶豐盈,總要算那貴妃玉環。正在出神的時候,驀聞聲樂雜奏,音韻迭諧,按聲細瞧,便是貴妃及三姨,各執管笛琵琶等器,或吹或彈,集成雅樂,自己也不覺技癢起來,便起身離座,步至御席前啟奏道:「臣愚不知音律,但覺洋洋盈耳,真是盛世元音,惟有樂不可無舞,臣系胡人,胡旋舞略有所長,今願獻丑。」也是賣技。玄宗道:「卿體甚肥,也能作胡旋舞麼?」祿山聞言,即離席丈許,盤旋起來。起初尚覺有些笨滯,到了後來,回行甚疾,好似走馬燈一般,鬚眉都不可辨,只見一個大肚皮,轆轤圓轉,毫不迂緩。約旋至百餘次,方才站定,面不改容。玄宗連聲贊好,且指他大腹道:「腹中有甚麼東西,如此龐大?」祿山隨口答道:「只有赤心。」玄宗益喜,命與楊銛楊錡,結為異姓兄弟。銛與錡當然應命,各起座與祿山相揖,敘及年齒,祿山最小,便呼二楊為兄。虢國夫人卻攙入道:「男稱兄弟,女即姊妹,我等亦當行一新禮。」韓國秦國,恰也都是贊成,便俱與祿山敘齒,以姊弟兄妹相呼,祿山很是得意。及散席後,百官謝宴歸去,諸楊亦皆散歸,獨祿山尚留侍玄宗,相隨入宮。玄宗愛到極處,至呼祿山為祿兒。祿山乘勢湊趣,先趨至貴妃面前,屈膝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石榴裙下,應該拜倒。玄宗笑道:「祿兒!你的禮教錯了。天下豈有先母后父的道理了」祿山慌忙轉拜玄宗道:「胡俗不知禮義,向來先母后父,臣但依習慣,遂忘卻天朝禮儀了。」渾身是假。玄宗不以為怪,反顧視貴妃道:「即此可見他誠樸。」貴妃也熟視祿山,微笑不答。已有意了。祿山見她梨渦微暈,星眼斜溜,險些兒把自己魂靈,被她攝去,勉強按定了神,拜謝出宮。

嗣是蒙賜鐵券,嗣是進爵東平郡王,將帥封王,自祿山始。祿山屢入宮謝恩,滿望與貴妃親近,好替玄宗效勞,偏偏接了一道詔敕,令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出外巡邊,那時沒法推辭,離都還鎮。他卻想出一法,佯招奚契丹各部酋長,同來宴敘,暗地裡用著莨菪酒,把他灌醉,阬殺數十人,斬首進獻,復請入朝報績。玄宗只道他誠實不欺,准如所請,且命有司預為築第,但務壯麗,不計財力。至祿山到了戲水,楊氏兄弟姊妹均往迎接,冠蓋蔽野。玄宗亦自幸望春宮,等著祿山。及祿山入謁,再四褒獎,並賜旁坐。祿山獻入奚俘千人,悉予赦宥,令充祿山差役,且令楊氏弟兄,導祿山入居新第,所有器具什物,無不畢具,大都是上等材料制成,金銀器幾占了一半,且嘗戒有司道:「胡人眼光頗大,勿令笑我。」祿山既入新第中,置酒宴客,乞降墨敕請宰相至第。玄宗即具手詔,諭令李林甫以下,盡行赴宴。林甫正手握大權,群臣無敢抗禮,獨祿山既邀盛寵,得與林甫為平等交。林甫佯與聯歡,有時冷嘲熱諷,如見祿山肺腸,祿山很是驚訝。不敢向林甫自誇,所以林甫入宴,格外敬待。林甫也自恃多才,無所畏忌,所以未嘗搆陷祿山。同流合污。玄宗又每日遣令諸楊,與他選勝游宴,侑以梨園教坊諸樂,祿山尚不甚愜望。他此次入朝,無非為了楊貴妃一人,所以於貴妃前私進珍物,百端求媚。貴妃亦輒有厚賜。兩情相洽,似漆投膠,前此稱為假母子,後來竟成為真夫妻。

一日,為祿山生辰,玄宗及楊貴妃,賞賚甚厚。過了三日,貴妃召祿山入禁中,用錦繡為大襁褓,裹著祿兒,令宮人十六人,用輿抬著,遊行宮中。宮人且抬且笑,餘人亦相率詼諧。玄宗初未知情,至聞後宮喧笑聲,才詢原委,左右以貴妃洗兒對。玄宗始親自往觀,果然大腹胡兒,裹著繡褓,坐著大輿,在宮禁中盤繞轉來,玄宗也不覺好笑,即賜貴妃洗兒金銀錢,且厚賞祿山。至晚小宴,玄宗與貴妃並坐,竟令祿山侍飲左側,盡歡而罷。自此祿山出入宮掖,毫無禁忌,或與貴妃對食,或與貴妃聯榻,通宵不出,丑聲遍達,獨玄宗並未過問。看官至此,恐不能不作一疑問:玄宗自寵信貴妃,幾乎寢食不離,如影隨形,難道貴妃與祿山通姦,他卻熟視無睹麼?原來此中也有一段隱情。玄宗本看上虢國夫人,嘗欲召幸,只因貴妃防範甚嚴,一時無從下手,此番祿山入朝,貴妃鎮日裡玩弄祿兒,無暇檢察,便乘隙召進虢國夫人,與她作長夜歡。虢國水性楊花,樂得仰承雨露,當時杜工部曾詠此事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數語雖有含蓄,已露端倪。其實是我淫人妻,人淫我妻,天道好還,絲毫不爽哩。彷彿暮鼓晨鐘。

祿山與貴妃,鬼混了一年有餘,甚至將貴妃胸乳抓傷。貴妃未免暗泣,因恐玄宗瞧破,遂作出一個訶子來,籠罩胸前。宮中未悉深情,反以為未肯露乳,多半倣效。祿山卻暗中懷懼,不敢時常入宮。戶部郎中吉溫,本因李林甫得進,因見楊國忠安祿山兩人,相繼貴幸,遂轉附國忠,計逐林甫心腹御史中丞宋渾,並與祿山約為兄弟,嘗私語祿山道:「李丞相雖似親近三兄,但總不肯薦兄為相,兄若薦溫上達,溫當奏兄才堪大任。俟隙排去林甫,尚怕相位不入兄手麼?」祿山聞言甚喜,遂互相標榜,期達志願。玄宗也欲進相祿山,只因祿山是個武夫,不便入相,但命他再兼河東節度使。祿山遂薦溫為副使,並大理司直張通儒為判官,一同赴任。既至任所,以吉溫張通儒為腹心。委以軍事,尚有部將孫孝哲,系是契丹部人,素業縫工,為祿山僕役,祿山身軀龐大,非孝哲縫衣,不合身裁。並因孝哲母有姿色,嘗為祿山所愛,入侍胡牀,供他肉慾。孝哲竟呼祿山為父,尤能先事取情,得祿山歡心。祿山遂大加寵昵,拔為副將。他如史思明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容李廷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能音耐,能氏系出長廣。田承嗣田乾真阿史那承慶等,統是祿山部下將校,以驍悍聞。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稍有材學,投入戎幕,做了祿山參謀,因此文武俱備,陰蓄異圖。莊與尚且援引圖讖,慫慂祿山作亂。祿山乃挑選同羅奚契丹降眾,得壯士八千餘人,作為親軍。胡人向稱壯士為曳落河,一可當百,蹻健絕倫。祿山故態復萌,又欲出攻奚契丹,立威朔漠,然後南向。當下調集三鎮兵士,共得六萬,用奚騎二千為嚮導,竟出平盧。不意途中遇雨,弓弩筋膠,俱已脫黏。那奚騎背地叛去,暗與契丹兵聯合,來襲祿山。祿山猝不及防,被殺得七零八落,只率麾下二十騎,走入師州,才得保全性命。當時若即身死,何至有後文亂事。(節錄自《歷朝通俗演義》的《唐史演義》)

所謂「祿山之爪」、訶子源出楊妃等說法,主要引申自蔡氏的說法。

然而,問題是,蔡氏的講法究竟有多少成是史實,多少成是文學的虛構?

考查兩唐書的記載,《新唐書》有記錄楊妃以安祿山為養子,卻未有提及「洗兒」、「通姦」等事蹟:

初,安祿山有邊功,帝寵之,詔與諸姨約為兄弟,而祿山母事妃,來朝,必宴餞結歡。(《后妃上》)

時楊貴妃有寵,祿山請為妃養兒,帝許之。其拜,必先妃後帝,帝怪之,答曰:「蕃人先母後父。」帝大悅,命與楊銛及三夫人約為兄弟。(《逆臣上》)

《舊唐書》的記載近似於《新唐書》:

祿山來朝,帝令貴妃姊妹與祿山結為兄弟。祿山母事貴妃,每宴賜,錫賚稠沓。(《后妃上》)

後請為貴妃養兒,入對皆先拜太真。玄宗怪而問之,對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後父。」玄宗大悅,遂命楊銛已下並約為兄弟姊妹。(《安祿山傳》)

如是者,蔡氏根本無法從正史證明楊貴妃、安祿山有「私通」。

然則,蔡氏的講法是否完全沒有根據?不然。其根據主要是司馬溫公的《通鑑》:

(天寶十載,公元七五一年)甲辰,祿山生日,上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饌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使宮人以綵輿舁之。上聞後宮歡笑,問其故,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兒對。上自往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復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

溫公所根據的材料又是什麼呢?約有兩個源頭。一為唐代姚汝能所撰的《安祿山事跡》:

時貴妃太真寵冠六宮,祿山遂請為養兒。每對見,先拜太真,玄宗問之,奏曰:「蕃人先母後父耳。」玄宗大悅。祿山恩寵寖深,上前應對,雜以諧謔,而貴妃常在座,詔楊氏三夫人約為兄弟。由是,祿山心動。

十載正月一日,是祿山生日,先日賜諸器物衣服,太真亦厚加賞遺。其日,又賜陸海諸物,皆盛以金銀器,並賜焉。後三日,召祿山入內,貴妃以繡綳子綳祿山,令內人以綵輿舁之,歡呼動地。玄宗使人問之,報云:「貴妃與祿山作三日洗兒,洗了又綳祿山,是以歡笑。」玄宗就觀之,大悅,因加賞賜貴妃洗兒金銀錢物,極樂而罷。自是,宮中皆呼祿山為祿兒,不禁其出入。

一為元稹的《連昌宮詞》:

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

其中,《安祿山事跡》明白交代「洗兒」一事,當為《通鑑》說法的由來。

可是,《通鑑》的講法必須面對以下一連串問題,包括:

第一,《安祿山事跡》並非正史,只是唐人的筆記、野史,溫公憑什麼原因知悉《安祿山事跡》的講法才是史實,兩唐書的講法不是?

第二,元稹乃一詩人,非史學家。溫公憑什麼相信「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真的發生過,而非元氏之虛構?退一步問,縱使「祿山宮裡養作兒」真的發生過,這詩句的字面意思只證明安祿山是楊貴妃的養子,其何來足以證明「洗兒」真的發生過?

第三,《安祿山事跡》和《連昌宮詞》皆未明言「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正史又沒有相關的記載,溫公此段文字,究是史實?還是想像?

就筆者個人而言,《安祿山事跡》固然不如兩唐書般可信,「祿山宮裡養作兒」一句亦遠遠無法證明楊貴妃和安祿山有「私通」。「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上亦不疑也」或有所出,但其可信性亦有待確定,不可直視之為真實。依此推論,《通鑑》講法的不可取,可想而知。

又正史中無玄宗、虢國夫人有染之事 (上文已證),蔡氏引杜甫詩以解釋玄宗何以不理會楊妃、祿山「私通」不能成立 (即使有「私通」的話)。蔡氏的講法更多是文學虛構,不是史實,甚為清楚。

其實,楊貴妃、安祿山的關係,若細心考證,不外以下兩項:

一、 安祿山視楊貴妃為「母」,楊貴妃以祿山為養子。

二、 安祿山與楊銛及三位夫人約為兄弟。

而安氏之為此,或有迷戀楊貴妃美色的可能性存在,但更重要的是,巴結玄宗的寵妃楊氏將有助自己深得玄宗寵信,從而鞏固、強化其已有的利益和地位,不致失勢倒台。這才是他極力討好楊貴妃、與楊貴妃及其親屬極力建立種種關係的原因。

至於楊妃方面,由於祿山擅長「胡旋舞」,且為玄宗信任之大將,其遂不介意認祿山為養子,不阻止楊銛及三位姊姊與祿山約為兄弟。可是,請不要忘記,祿山「體充肥,腹垂過膝,嘗自稱重三百斤」,楊妃縱然渴慕男色,其有必要選擇祿山麼?據此,楊妃、祿山有「私通」之說根本完全不合史實,說不過去。

總言之,玄宗、楊貴妃二人俱無「出軌」、「不忠」的行為。後人逞其想像、虛構之能事是一回事,客觀歷史事實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吾人切勿把二者混而為一。這樣做不但誣衊了古人,而且也對歷史不尊重。

結語

楊貴妃的出現,雖令暮年的玄宗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婚姻生活,其卻直接 / 間接地動搖著唐室的政治、經濟基礎,令唐室走向衰微。

天寶十四載的「安史之亂」、盛唐風光之不再,未必是楊貴妃故意為之,但也多少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或許是歷史的無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