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年以後,唐室漸面臨一連串的管治危機。
首先,朝中上封事者多故作批評,所謂「訐人細事」,貞觀初年良好之諫諍風氣不再。
秋,八月,丙子,上謂群臣曰:「朕開直言之路,以利國也,而比來上封事者多訐人細事,自今復有為是者,朕當以讒人罪之。」(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太宗心態亦有所變更,其欲善之志不及舊時,聞過必改之情況亦少於往日。
(貞觀十一年)五月,壬申,魏徵上疏,以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且以隋之府庫、倉廩、戶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擬倫!然隋以富強動之而危,我以寡弱靜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鑒形莫如止水,鑒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鑒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其次,貞觀舊臣年紀漸老,體弱多病。
侍中魏徵屢以目疾求為散官,上不得已,以征為特進,仍知門下事,朝章國典,參議得失,徒流以上罪,詳事聞奏;其祿賜、吏卒並同職事。(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大臣們又不積極舉薦人才,只知為官府加添財貨。
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銀大發采之,歲可得數百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多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未嘗進一賢,退一不肖,而專言稅銀之利。昔堯、舜抵璧於山,投珠於谷,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俟我邪!」是日。黜萬紀,使還家。(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人才短缺之下,只有溫彥博、楊師道,尚可被任用。
夏,六月,壬申,以溫彥博為右僕射,太常卿楊師道為侍中。(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惜乎貞觀十一年(丁酉,公元六三七年)六月,溫彥博因精神耗費過度而死。
六月,右僕射虞恭公溫彥博薨。彥博久掌機務,知無不為。上謂侍臣曰:「彥博以憂國之故,精神耗竭,我見其不逮,已二年矣,恨不縱其安逸,竟夭天年!」(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貞觀十二年(戊戌,公元六三八年)五月,虞世南亦離世。朝中人才更為缺乏。
夏,五月,壬申,弘文館學士永興文懿公虞世南卒,上哭之慟。世南外和柔而內忠直,上嘗稱世南有五絕: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學,四文辭,五書翰。(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其三,太宗好建造新宮殿,浪費人力物力。貞觀十一年(丁酉,公元六三七年),其即建造飛山宮,為魏徵所批評。
上作飛山宮。庚子,特進魏徵上疏,以為:「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窮奢極欲,使百姓困窮,以至身死人手,社稷為墟。陛下撥亂返正,宜思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於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得易失,可不念哉!(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太宗後來又命閻立德建造襄城宮。
上將幸洛陽,命將作大匠閻立德行清暑之地。秋,八月,庚午,作襄城宮於汝州西山。立德,立本之兄也。(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襄城宮成,太宗卻以其「地既煩熱,復多毒蛇」,下令罷廢襄城宮,分賜百姓。
上將幸洛陽,命皇太子監國,留右僕射高士廉輔之。辛巳,行及溫湯,衛士崔卿、刁文懿憚於行役,冀上驚而止,乃夜射行宮,矢及寢庭者五;皆以大逆論。三月,戊辰,幸襄城宮,地既煩熱,復多毒蛇;庚午,罷襄城宮,分賜百姓,免閻立德官。(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然人力物力已耗,分賜又有何用?
不過,雖然施政出現困難,此時仍不乏忠直之士,如段志玄。
將軍段志玄、宇文士及分統士眾出肅章門。帝夜使宮官至二人所,士及開營內之;志玄閉門不納,曰:「軍門不可夜開。」使者曰:「此有手敕。」志玄曰:「夜中不辨真偽。」竟留使者至明。帝聞而歎曰:「真將軍也!」(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太宗亦重視法令之不可隨便改變,整頓政治風氣。
上曰:「法令不可數變,數變則煩,官長不能盡記;又前後差違,吏得以為奸。自今變法,皆宜詳慎而行之。」(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他又詔房玄齡重新修定律令,減去不必要之刑罰,特別是不人道之刑罰,如死刑。
房玄齡等先受詔定律令,以為:「舊法,兄弟異居,廕不相及,而謀反連坐皆死;祖孫有廕,而止應配流。據禮論情,深為未愜。今定律,祖孫與兄弟緣坐者俱配役。」從之。自是比古死刑,除其太半,天下稱賴焉。玄齡等定律五百條,立刑名二十等,比隋律減大辟九十二條,減流入徙者七十一條,凡削煩去蠹,變重為輕者,不可勝紀。又定令一千五百九十餘條。武德舊制,釋奠於太學,以周公為先聖,孔子配饗;玄齡等建議停祭周公,以孔子為先聖,顏回配饗。又刪武德以來敕格,定留七百條,至是頒行之。又定枷、杻、鉗、鎖、杖、笞,皆有長短廣狹之制。(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太宗納諫之性格依舊,此也可保治世於不墮。
魏王泰有寵於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輕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讓之曰:「隋文帝時,一品以下皆為諸王所頓躓,彼豈非天子兒邪!朕但不聽諸子縱橫耳,聞三品以上皆輕之,我若縱之,豈不能折辱公輩乎!」房玄齡等皆惶懼流汗拜謝。魏徵獨正色曰:「臣竊計當今群臣,心無敢輕魏王者。在禮,臣、子一也。《春秋》:王人雖微,序於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禮,若紀綱大壞,固所不論;聖明在上,魏王必無頓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驕其諸子,使多行無禮,卒皆夷滅,又足法乎?」上悅,曰:「理到之語,不得不服。朕以私愛忘公義,向者之忿,自謂不疑,及聞征言,方知理屈。人主發言何得容易乎!」(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自張蘊古之死,法官以出罪為戒;時有失入者,又不加罪。上嘗問大理卿劉德威曰:「近日刑網稍密,何也?」對曰:「此在主上,不在群臣,人主好寬則寬,好急則急。律文:失入減三等,失出減五等。今失入無辜,失出更獲大罪,是以吏各自免,競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倘一斷以律,則此風立變矣。」上悅,從之。由是斷獄平允。(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上至顯仁宮,官吏以缺儲偫,有被譴者。魏徵諫曰:「陛下以儲偫譴官吏,臣恐承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煬帝諷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罰,故海內叛之。此陛下所親見,奈何欲效之乎!」上驚曰:「非公不聞此言。」因謂長孫無忌等曰:「朕昔過此,買飯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頓如此,豈得猶嫌不足乎!」(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太宗一方面實行分封。
春,正月,徙鄶王元裕為鄧王,譙王元名為舒王。(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辛卯,以吳王恪為安州都督,晉王治為并州都督,紀王慎為秦州都督。(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一方面仍告誡宗室子弟不要驕奢。
將之官,上賜書戒敕曰:「吾欲遺汝珍玩,恐益驕奢,不如得此一言耳。」(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加上太宗能自我警惕,不重蹈亡隋之舊路。
庚子,上宴洛陽宮西宛,泛積翠池,顧謂侍臣曰:「煬帝作此宮苑,結怨於民,今悉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蘊之徒內為諂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貞觀十二年九月)甲寅,上問侍臣:「帝王創業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群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守成難矣。」上曰:「玄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征與吾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故知守成之難。然創業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玄齡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也。」(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以下兩條皆為貞觀十五年)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恆其德,勞擾實多。」(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乙巳,上謂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懼。比年豐稔,長安斗粟直三、四錢,一喜也;北虜久服,邊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一懼也。」(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其懂得節儉而不奢侈。
上以漢世豫作山陵,免子孫蒼猝勞費,又志在儉葬,恐子孫從欲奢靡;二月,丁巳,自為終制,因山為陵,容棺而已。(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貞觀十二年二月)乙丑,上祀禹廟。丁卯,至柳谷,觀鹽池。庚午,至蒲州,刺史趙元楷課父老服黃紗單衣迎車駕,盛飾廨捨樓觀,又飼羊百餘口、魚數百頭以饋貴戚。上數之曰:「朕巡省河、洛,凡有所須,皆資庫物。卿所為乃亡隋之弊俗也。」甲戌,幸長春宮。(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魏徵又積極訓勉太宗。
夏,四月,己卯,魏徵上疏,以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壅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爵賞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固可以無為而治,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哉!」
(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四)
唐帝國之強盛在太宗手上尚未轉為衰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