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8日 星期四

李鴻章對兩廣獨立的取態

徐珂《清稗類鈔.會黨類.興中會及同盟會》有以下一段文字:

孫之上是書也,意欲因港督實行劉之前議,乃孫之友某忽傳港督意,謂:「港督曾游說李鴻章,提議兩廣獨立,任足下以行新政。李頗韙其說,大有更新之志。惟此次義和團之亂,外交糾紛,朝廷促李北上,李不得已,定於即日啟行,港督現正擬止其行。設李竟幡然變計,或得與足下共聚一堂,未可知也。」其後李竟北上,孫即自港再往日本。

光緒二十六年 (1900 年),慈禧太后利用義和團排外,導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當時香港總督卜力 (Sir Henry A. Blake) 曾游說兩廣總督李鴻章,自行成立一新政府 (所謂「兩廣獨立」),由孫中山率領興中會會員助李推行新政。孫中山不信李鴻章會答應,但仍願意一試。由「李頗韙其說」,李鴻章似乎有叛離清朝的念頭,惟朝廷未幾安排他北上議和,計劃告吹。

馮自由《革命逸史》有<劉學詢與革命黨之關系>,其中提到:

時總理方經營惠州軍事,頗不信李鴻章能具此魄力,然此舉設使有成,亦大局之福,故亦不妨一試。遂偕楊衢雲日人平山周宮崎滔天等乘法輪煙狄斯赴香港,抵港之日為西曆一九〇〇年六月六日。先是何啟、陳少白已由香港總督卜力斡旋,勸李鴻章乘機宣告獨立。李幕府中有劉學詢、曾廣銓二人亦極力從旁慫恿,聞總理等將由日本至港,遂預派安瀾兵輪來迎,邀總理、衢雲二人過船開會,總理……知李督尚無決心,其幕僚且有設阱誘捕孫、楊之計畫,更有謂劉實為之主謀者,故不欲冒險入粵,僅派宮崎隨劉乘兵輪晉省,代表接洽一切,而己則乘原船赴法屬西貢。宮崎至廣州,寓劉宅密談一夜,劉述李督意,謂在各國聯軍未攻陷北京前,不便有所表示,囑宮崎向總理轉達,宮崎遂失意返港……聯軍攻陷北京,清廷電召李督北上議和,特派招商局輪船安平至粵延接。李督遽受清廷恩遇,遂決計北上。舟過港時,港督重申前議,李堅不允。劉、曾二人時亦隨行,陳少白嘗登安平輪訪之,劉謂傅相意志堅決,無法勸阻,事遂絕望。

由這段記載,可知兩廣獨立的倡議者為何啟、陳少白,何啟是立法局議員,為華人精英,獲卜力信賴。其主張不久得到卜力首肯,卜力接洽李鴻章,卻未有面見本人,而是經李之幕僚劉學詢、曾廣銓。由劉向宮崎滔天透露「各國聯軍未攻陷北京前,不便有所表示」,至少劉學詢本人是同意兩廣獨立,惟李之立場始終不明確。至李「決計北上」。以及「港督重申前議,李堅不允」,李鴻章的態度方明朗化,就是不願背叛清王朝分裂中國。假如馮自由的講法成立,徐珂書中「李頗韙其說」就值得商榷,未必屬實。

陳學然<各行其是:「東南互保」與「兩廣獨立」中之各方政治籌謀>認為:

事實上,李、劉、張等封疆大吏擁戴慈禧太后的基本政治立場未有改變。在排外風潮盛的 7 月下旬,他們一方面相機審勢,周旋於列強、拳民和革命黨、維新陣營之間;一方面煞費苦心地為慈禧太后向列強開脫其拳亂罪責,把發動仇外運動的責任全數推給端王載漪。這樣做不但出於護主之心,使慈禧太后免受列強追究,同時也要確立他們在清廷與列強交戰事上保持中立態度之理據。借用論者之言,如慈禧太后要為戰爭負責的話,則表明她一直擁有控制朝政,時局的權力。若非如此,不但端王僭位之說不能成立,他們也將背負違逆慈禧太后的罪名,進而目送慈禧太后受列強懲處,不忠不孝之罵名不是這幾位身受數朝皇恩的督撫所願承擔者……

此外,李鴻章及其同道都清楚知道,只要拳亂不擴及東南,列強便無法瓜分中國,蓋「互保」條約也只是一時有效,只為目前北方局勢而存在……待北方局勢稍靖,「兩廣獨立」更無存在空間。綜合前文各種舉證,我們甚至可以說:從簽訂互保條約到李氏最終北上,種種結果都不能排除東南督撫與內廷實力派榮祿共同磋商之元素……

《清稗類鈔.宮闈類.孝欽后自述》:

及榮祿至,則謂拳民煽惑百姓,殺洋人,恐國家受害。余問應如何辦理,榮祿謂須與端王商量。次日,端王入宮,謂昨與榮祿大爭,今京城已成義和拳之世界矣,若與反對,彼必盡殺居人,大內亦難幸免,董福祥已允助攻使館。余至是大懼,知大事已去,立召榮祿,並留端王在側。榮祿至,顏色憔悴。告以端言,大驚,請立發一諭,聲明拳為祕密會黨,百姓不可信從,飭步軍統領悉逐其在京者。端大怒,謂此諭果下,拳必入宮,大肆誅戮。余不得已而從端言。端去,榮祿謂拳必為禍,端喪心病狂,必助其圍攻使館。拳民未嘗讀書,以為祇有在華之些少洋人,殺之即為無事,不知各國如何強大,若將在華者殺之無遺,必將報仇。洋兵即殺一百拳民,毫不費事。請余飭聶士成防守使館,余即允之。又令榮祿就商於端瀾。一日,端瀾進宮,請諭飭拳民先殺使館洋人,再殺其餘,余卻其請。端謂事急不能再延,拳已備明日攻使館。余怒,令監逐出。端臨行,言:『我當代發諭旨,不問爾之願否。』既出,即矯詔行事。於是遂死無數生靈。及後,端見拳不可恃,洋兵將至,始勸余等離京。余之名譽,遂隳於一旦。此事由於前無主意,鑄此大錯,誤信端王,皆為彼一人所害也。

撇開事實真相不論,徐珂的文字顯然有意為慈禧太后開脫罪責,將拳亂歸咎端王,而這種論調竊以為非來自徐珂,而沿襲徐氏所耳聞目睹。陳學然的判斷是有道理和根據。

如此看來,李鴻章對清朝都算忠心耿耿。梁啟超《李鴻章傳》第十一章<李鴻章之末路>有如下評斷:

當是時,為李鴻章計者曰,擁兩廣自立為亞細亞洲開一新政體,上也;督兵北上,勤王剿拳,以謝萬國,中也;受命入京,投身虎口,行將為頑固黨所甘心,下也。雖然,第一義者,惟有非常之學識,非常之氣魄,乃能行之,李鴻章非其人也。彼當四十年前方壯之時,尚不敢有破格之舉,況八十老翁,安能語此?故為此言者,非能知李鴻章之為人也。

兩廣獨立行新政,那麼破格的大事業,李鴻章注定做不來,也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