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近人每從「滿族君主壓迫」、「心學反動」解釋考證學的出現,其實,朱子學者對朱子學的鑽研探究,繼而生起「為知識而知識」的求真態度 (即智識主義的讀書態度),亦催生考證學。
朱子學理與清代考證學的關係,黃克武引述陸寶千的觀點:
陸氏並更進一步從程朱陸王哲學上的差異認為陸王主張心理為一,故不以讀書為必然;程朱以心、理析為二,心以經書為對象,故程朱理學蘊含有從經書體認義理的精神,而正音讀、通訓詁是了解經書的第一步。所以陸氏認為「考據為程朱理學中所必蘊之物」……(<清代考證學的淵源 – 民初以來研究成果之評介>)
不過,考證學雖為朱子義理的邏輯地發展,朱子「格物」仍和考證學有根本分歧,陳寒鳴<崔述與清代疑古儒學>:
朱熹理學也從知識論角度講「格物致知」,但其目的並不在知識意義上,而首先在於道德意義上,故其真正所重者乃是「格物窮理」,即以「格物」為手段而以「窮理」為目的,因此,在他們看來,自我修養顯然較之考辨史事更為重要。
從朱子到崔述,中間一大轉折是羅欽順「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顧炎武繼之,倡「經學即理學」。閻若璩更以古文尚書之偽否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質疑宋儒心性學說。到了崔述,他的「學術重點是以《五經》為中心的古史考證」,「致力於疑古、辨偽、考證之學」(引語見陳寒鳴<崔述與清代疑古儒學>),這是在顧、閻的途轍上更進一步。
本文嘗試從朱子學發展的角度,追蹤清代考證學之所以開出的其中一個面向。
全文分四部份。首先用宏觀的角度鳥瞰朱子學與漢學家 (又稱乾嘉學者) 及其先驅的淵源。其次從微觀案例審視崔述如何從一名朱子學者轉成以考證成家。其三辯證崔述足以作為清代考證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以釋邵東方等人的質疑。最後是總結。
朱子學與漢學家及其先驅的淵源
余英時剖析明代理學轉入清代考證學的過程,提到羅欽順的名字。他認為,羅欽順「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等於把陽明心學、程朱理學的義理爭拗拉到文本上去求個解決 (《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換言之,通過仔細閱讀相關文本,義理上的分歧乃至衝突當可獲得適切處理。容肇祖稱羅欽順為「朱學後勁」(《明代思想史》),羅學宗朱子可想而知,據此,朱子學似乎和清代考證學有著某種關係。
顧炎武是清代考證學的先驅人物,《日知錄》更是其考證多年的成果結集。他受哪人思想影響最深?朱子。江藩說:「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漢學師承記》卷八)《下學指南》序:「故取慈谿《黃氏日鈔》所摘謝氏、張氏、陸氏之言,以別其源流,而衷諸朱子之說……有能繇朱子之言,以達夫聖人下學之旨,則此一編者,其碩果之猶存也」。正因為以朱子為宗,他才能和閻若璩相交,閻也是以朱子學者自居。
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被漢學家奉為經典,此書收有閻詠 (閻若璩之子) 一序文:
家大人徵君先生著《尚書古文疏證》若干卷,愛之者爭相繕寫以為得,未曾有而怪且非之者亦復不少。徵君意不自安,曰:「吾為此書,不過從朱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耳,初何敢顯背紫陽,以蹈大不韙之罪?」因命詠取《語類》四十七條、《大全集》六條,彙次成編,名《朱子古文書疑》,就京師刻以行世。告詠曰:「……余則謂,朱子者,孔子後取信一人而已。今取朱子之所疑告天下,天下人聞之,自不必盡篤其信,所謂有所疑然後出吾《疏證》以相示,庶其有悟乎!」詠歎其循循善誘,不驟以彊人,故亦不敢旁溢一語,即錄以為序……
按閻詠憶述,閻若璩撰《古文尚書疏證》,旨在為朱子意見引伸發揮,非敢於挑戰甚至顛覆朱子。《古文尚書疏證》卷二復有以下一條:
余曰:似是而非者,孔子之所惡也;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朱子之所惡也。余之惡夫偽古文也,亦猶孔子、朱子之誌也。
立志繼承朱子,這與後來惠棟全面否定宋明理學大相逕庭。王世光<程朱理學道統論的終結>分析閻若璩的心態:
閻若璩本是程朱信徒,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工作對程朱理學道統論所造成的致命打擊,但在求真精神與人生信仰之間,他選擇了前者……閻若璩在考據上雖然是朱熹《尚書》辨偽研究的繼承者,但在義理上卻是程朱理學的叛逆者。
閻若璩學宗朱子,此乃無容置疑。問題是,在跟隨朱子步伐的過程中,閻氏發現朱子若干說法值得商榷,甚至存有漏洞、不足。他最後選擇求真,用余英時的講法,是「為知識而知識」,智識主義的治學態度凌駕信仰,成就考證辨偽之學,發端卻是來自對朱子學的傳承與弘揚。
惠棟公開打出漢學旗幟,對抗「宋學」,但惠士奇 (惠棟父親) 手書紅豆山房楹帖有「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惠氏是否完全排斥程朱學說,值得疑問。至於戴震,其師江永的學問不出朱子之學的規矩,《禮書綱目》是以朱子《儀禮經傳通解》為主增訂而成,遠承朱子「格物」遺教,意欲完成朱子未竟之志。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朱陸篇後>:「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戴君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戴震與朱子學有甚深的淵源,相當清楚。
崔述的案例 – 對朱子學的揚棄與突破
清乾隆朝有一學者崔述 (號東壁),他是朱子學者,卻以考證成名。《清史稿・儒林傳三》:
崔述,字武承,大名人。乾隆二十七年舉人……著書三十餘種,而考信錄一書,尤生平心力所專注……述之為學,考據詳明如漢儒,而未嘗墨守舊說而不求其心之安;辨析精微如宋儒,而未嘗空談虛理而不核乎事之實。
值得注意是他兼漢儒、宋儒之長,既擅考據,亦精於義理,通過其文字,我們或可更進一步了解朱子學如何轉開出考證學。
崔述父親崔元森,平生最服膺陸隴其,以朱子之學為正宗。胡適<科學的古史家崔述>:
崔元森的學派的性質,是很值得注意的。他屬於朱熹的一派,而不滿意於王守仁的良知說。他主張,學問不是從良知來的,是從「致知力行,博文約禮」進來的……他信服的人倒是那南方代表朱學的陸隴其。他是宋學中的朱學……
他希望兒子能夠述繼其志,故以「述」為其名。《考信錄》自序:
《考信錄》何以有《提要》也?所以自明作《考信錄》之故也。薛敬軒先生云:「自考亭以還,斯道已大明,無煩著作,直須躬行耳。」此不過因世之學者心無實得,而但剿襲先儒道學陳言以為明道,以炫世而取名,故為是言以警之耳。朱子以後,豈無一二可言者乎!……況自近世以來,才俊之士喜尚新奇,多據前人注疏,強詞奪理以駁朱子,是朱子亦尚有待後人之羽翼者。苟有所見,豈容默而不言。故先之以《提要》,以見茹之而不能茹者,良有所不得已,閱者當有以諒其苦心也。
好一句「朱子亦尚有待後人之羽翼者」,充分表現出崔述忠於朱子、急欲替朱子引伸發揮的基本立場。
不過,站在捍衛朱子的陣地,崔述並非一心只願做搖旗吶喊者,他是有極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這令他有類似閻若璩的體會。《考信錄》有以下文字:
朱子宗孔、孟之道,闢異端之說,而乃以道家之言為聖人傳心之要旨,無怪乎明季講學者之盡入於禪也!
余從朱子之意,不敢盡從朱子之言,故於文王、太姒之事惟採《大雅》明白可據之文,而《周南》前五篇不錄焉。
朱子篤信《禮經》為周公所作,乃曲解孔子之言,謂「禮,必待君辭而後升成拜;今不待辭而拜於上,故謂之『泰』」不知升成拜者,果拜下邪?抑拜上邪?不辭而拜於上,與辭而後成拜於上,均之為拜上也,豈得謂之拜下!孔子曰:「拜下,禮也。」朱子則曰:「拜上,禮也。」吾寧從孔子而悖朱子,不敢從朱子而悖孔子也。
批評朱子學問雜有道家學說引人為禪、不盡從朱子之言而遙追孔子,凡此種種,皆見崔述並非盲目的朱子擁躉,其每採納一說,必經自己深刻的檢視與反思。換言之,他是將認知理性凌駕於信仰之上。
他最不同意朱子,當數將《大學》、《中庸》與《論語》、《孟子》並列,置之於《詩》、《書》、《春秋》等「五經」之上。
朱子之學最為精純,乃亦以《大學》、《中庸》躋於《論》、《孟》,號為《四書》。其後學者亦遂以此二篇加於《詩》、《書》、《春秋》諸經之上。然則君子之於著述,其亦不可不慎也夫!
按照崔述研究所得,《中庸》非為子思所作,只是「戰國儒者採輯前人之言以成」。
原其所以如是信者,無他,以《中庸》為子思所作而此章為孔子之言;至朱子列《中庸》於《四書》,遂愈莫敢有議者。不知此章斷非孔子之言,而《中庸》亦不出子思之手,乃戰國之儒者採輯前人之言以成;此書「獲上」一節採諸《孟子》,實顯然可見者……是以《中庸》之言,高者不減《尚書》、《論語》,而間亦有剌謬於經傳者。
至於《大學》,更是後人對曾子「忠恕」的闡發,不能越出《論語》範圍。
世多以《大學》為曾子所作……《大學》之文繁而盡,又多排語,計其時當在戰國,非孔子、曾子之言也。然其傳則必出於曾子。何以知之?《論語》: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今《大學》所言皆忠恕之事。「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忠也。「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恕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忠也。「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其不忠也。「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恕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戒其不恕也。忠恕二言,大學之道盡矣。蓋曾子得之於孔子,而後人又衍之為《大學》者也。
將二者與《論》《孟》合成「四書」,取代「五經」地位,這是儒學忽略實際事功,乃至陷入「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顏元語) 困局的主因。
自《大學篇》始推之於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然要仍以修身為本。逮宋以後,諸儒始多求之心性,詳於談理而略於論事,雖系探本窮源之意,然亦開後世棄實徵虛之門。及陸、王之學興,並所謂知者亦歸之渺茫空虛之際,而正心誠意遂轉而為明心見性之學矣。
要讓儒學健康發展,宜多提可考證的「聖賢之事」,少談難窺見的「聖人之道」,盡下學之功,付出心力於古帝王聖賢之事,分別其是非真偽,而非好談名理。
余竊謂聖人之道大而難窺,聖賢之事則顯而易見,與其求所難窺,不若考所易見。子貢曰:「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述賦性愚純,不敢言上達之事,惟期盡下學之功,故於古帝王聖賢之事,嘗殫精力以分別其是非真偽,而從無一言及於心性者。固自知其不賢,甘為識小之人,亦有鑒於魏、晉之談名理而尚《老》、《莊》,卒至有陸沉之禍也。
可以發現,崔述是從鑒別文獻真偽的角度,根本地推倒宋明儒奉為聖經的《大學》、《中庸》,繼而止息「陸王心學—程朱理學」、「理學—事功學派」的義理分歧。此乃羅欽順「學必取證於經書」原則的實際應用。
崔述又說:
嗟夫,《中庸》之文採之《孟子》,《家語》之文採之《中庸》,少究心於文義,顯然而易見也,乃世之學者反以為《孟子》襲《中庸》,《中庸》襲《家語》,顛之倒之,豈不以其名哉!
從文字的意義考出《中庸》抄襲《孟子》。
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通過質疑古文尚書的真偽,推翻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絕對無誤。崔述對人心、道心的二分亦不以為然,他說:
余按:人之心一而已矣,若道則安得有心!道也者,日用當行之路也:今以人心為道心已不可,況謂人心之外別有一道心乎!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孟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謂心有操舍思不思則可,謂有兩心則不可也。聖賢之教曰:「存心」,曰「盡心」,曰:「仁,人心也」,所存所盡皆此一心而已,未有以人心為不美而於此外別求一心者也。惟莊子、佛氏乃以心為己累,而謂去之忘之然後可至於道。然則蔑視人心而別立一道心之名者,乃異端之說而必非聖賢之教也明矣。
當代英美分析哲學講究遣詞用字的適切性。崔述以為「道」的字義不能與「心」結合,不能另創新詞曰「道心」,此完全是利用名辭分析的方法解消「道心」,「道心」既不成立,恢復道心諸種工夫爭論自可休止。宋明儒的分歧,要麼來自心性論,要麼來自工夫論,崔述用「霹靂手段」將之一掃而空,「霹靂手段」即文獻真偽的考辨,以及對名詞的解析。
有了更上一層的視野,崔述不覺陸象山、王陽明傳播異端邪說可恥,反而認為偽撰經傳為禍更甚。
然吾謂象山、陽明不過其自為說之偏,而聖人之經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見決事,然於朝廷無加損也。若偽撰經傳,則聖人之言行悉為所誣而不能白,譬如權臣擅政,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天下之人為所潛移默轉而不之覺,其所關於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
猶記得閻若璩「似是而非者,孔子之所惡也。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朱子之所惡也。余之惡夫偽古文也,亦猶孔子、朱子之志也」(《古文尚書疏證》卷二),偽撰經傳問題更大,是因為其把判別正邪言說的標準搞亂了。邪說不可怕,難以分別邪說而生出壞影響才最可怕。這裡閻若璩和崔述是一致的。
對於惠棟等人力反宋儒 (包括朱子) 而以漢儒為圭臬,崔述的看法是:
戰國之時,邪說並作,寓言實多,漢儒誤信而誤載之,固也。亦有前人所言本系實事,而遞傳遞久以致誤者……嗟夫,昌黎,大儒也,自漢以來學未有過於昌黎者,而子美號為詩史,說者謂其無一字無來歷,然其言皆不可指實如是,然則漢、晉諸儒之所傳者其遂可以盡信乎哉!乃世之學者多據為定案,惟宋朱子間糾駁其一二,而人且曰:「漢世近古,漢儒之言必非無據而云然者」。然則韓、杜之詩豈皆無據而云然乎!嗟夫,古之國史既無存於世者,但據傳記之文而遂以為固然,古人之受誣者尚可勝道哉!故余為《考信錄》,於漢、晉諸儒之說,必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詆言其先儒,正欲平心以求其一是也。
扼要言之,漢儒說法也有隨時代久遠而誤信、誤載的地方,不能盡信。唐宋儒者的心得亦有其根據,不能一筆抹殺。崔述的心態其實是一個客觀理性的學者應有之表現,漢學家逢宋學必反,反而陷於主觀偏見而不自知。
漢儒既不可盡信,恃漢儒攻擊朱子自然值得商榷,崔述說:
然則朱子雖採舊說,初未嘗執一成之見矣。今世之士,矜奇者多尊漢儒而攻朱子,而不知朱子之誤沿于漢人者正不少也。拘謹者則又尊朱大過,動曰「朱子安得有誤!」而不知朱子未嘗自以為必無誤也。即朱子所自為說,亦間有一二誤者……蓋人之精神心思止有此數,朱子仕為朝官,又教授諸弟子,固已罕有暇日,而所著書又不下數百餘卷,則其沿前人之誤而未及正者,勢也;一時偶未詳考而致誤者,亦勢也。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惟其不執一成之見,乃朱子所以過人之處。學者不得因一二說之未當而輕議朱子,亦不必為朱子諱其誤也。
在崔述看來,朱子可貴之處,不在其學術觀點,而在其不拘執於自己的一孔之見、不認自己看法必然無誤,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朱子懷有開放、願意修正錯誤的心靈。
「學而優則仕」下,學者普遍身兼朝廷官員,工餘時間讀書,理解出錯在所難免,只要懂得反省、修正,問題是不大的。況且,朱子不少錯誤理解沿襲漢人成說,彼焉能以漢儒盡是而朱子皆非?至於謂朱子必然無誤,此未免流於盲信,亦與朱子自身所言不合,故為崔述所不取。
總括而言,崔述雖以朱子學者自居,其卻在深入鑽研朱子學說的過程中,發現朱子也有不是。有別於漢學家轉奉服虔、鄭玄所言為聖經,崔述傾向用 (1) 鑒別文獻真偽 (2) 對名詞、文義進行解析,為朱子學說去蕪存菁。他因此未有成為盲目的朱子信徒,也對漢學家諸種說法不敢苟同,只首肯朱子的開放心靈與懷疑精神。
從羅欽順「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到顧炎武「經學即理學」、閻若璩「輕議先儒 (指宋明儒) 其罪小,曲循先儒使聖賢之旨 (經書義理) 不明於天下後世其罪大,愚固居罪之小者已」,至崔述尊五經多於四書,隱然有一發展脈絡。甚至戴震「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也可包含在此一脈絡中。用細究經書文本去處理義理爭拗,竊以為是朱學折入考證學一大因由。
崔述可以作為清代考證學的代表
余英時在<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指出,閻若璩質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乃至古文尚書的真偽,旨在有意識地借辨偽來推翻陸、王心學的經典根據,以為程、朱張目。換言之,當時的文獻考證工作是直接為義理思想服務的,也可以說理學爭論蔓延到文獻研究方面來。
儘管張政喆對余氏說法不以為然 (見<再辨閻若璩、毛奇齡《古文尚書》對壘的學術動機 – 兼論《尚書古文疏證》、《古文尚書冤詞》的學術史意義>),他卻提到:
在閻氏認為,程朱理學並不一定是聖賢之旨,聖賢之旨也不應該被等同於程朱理學,他作《尚書古文疏證》也不算是得罪聖經,而是為了更準確的瞭解聖賢之旨。這其實與顧亭林之「經學即理學」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與乾嘉諸儒力倡的訓詁考證明而後義理明的學術旨趣也頗多契合。而錢穆於此也言閻若璩是「僅欲以漢儒之博物考古之功,與宋儒儒之理精義明者相闡證」,可見閻氏實際也早已脫離宋代理學之藩籬,而欲置經學於理學之前,開乾嘉之學風,這也就是閻氏作《尚書古文疏證》的學術動機,無關程朱、陸王之間的義理之爭,而是閻氏學術路向的必經之途。
崔述不是說「吾寧從孔子而悖朱子,不敢從朱子而悖孔子也」嗎?不是說「聖人之道,在《六經》而已矣……《六經》以外,別無所謂道也」、「然吾謂象山、陽明不過其自為說之偏,而聖人之經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見決事,然於朝廷無加損也」嗎?將經學置於理學前,「僅欲以漢儒之博物考古之功,與宋儒儒之理精義明者相闡證」,崔述亦為之 (見《清史稿》「考據詳明如漢儒」、「辨析精微如宋儒」),據此,謂崔述與閻若璩治學立場一致,未嘗不可。
閻若璩本是程朱信徒,卻在求真精神與人生信仰之間,選擇了前者。他辯解道:「或謂輕議先儒。愚曰:輕議先儒其罪小,曲循先儒使聖賢之旨不明於天下後世其罪大,愚固居罪之小者已。」(<潛邱札記序>) 這完全和崔述的心路歷程如出一轍。
當代西方學者在研究清代學術史時,稱崔述為研究清代考據學之典型人物 (an ideal candidate),是有一定道理的。
邵東方<論崔述的考據學與清代漢學之關係>引顧頡剛的話:
以他那時的學術風氣,漢學正披靡一世,他的工作既致力於考證,原當投在漢學的旗幟下,然而他也決不成一漢學家。
他又說:
在清代漢學家的考據中,存在著「唯漢是真」的傾向……崔述對清代漢學家篤信漢代經典注釋頗有異議……崔述不滿他們過分迷信漢儒之說……
崔述因不相信漢人之說,而主張直接返回《六經》原典以探求聖人之意。在通過何種途徑理解《五經》的問題上,崔述與漢學家存在著認識上的分歧。胡適曾指出漢學家與崔述治經方法的異同:「漢學運動走的路是間接的,崔述是直接的;漢學運動相假道於漢儒以至六經,而崔述要推翻秦、漢百家言以直接回到六經」。胡適的看法大致點出了崔述治經的特點。
儘管崔述和漢學家的考據學都是承儒家知識傳統 (即注重知識的經典考證),特別是朱熹「道問學」的傳統而來的,而且雙方都排斥宋儒的性命義理之學,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認為他們在治經史的方法上必然相同。他們在考證方法上的一個不同之處是,崔述多以演繹法推斷上古史實和辨別偽書 (當然他有時也兼用歸納法,同時還運用類比法推理);對照之下,漢學家在考據中運用形式邏輯時,偏重於歸納法。
崔述在考證學與清代漢學家另一個相左之處在於,他在考據中較少借重文字音韻的手段來解釋經書;漢學家則主張「讀書先識字」,他們從文字音韻入手確定經書的涵義。
再從疑古方面來說,清代漢學家大多株守漢儒之說……可是崔述卻指出這種說法出於緯書,其內容非但沒有歷史根據,並且荒誕不經。
質疑崔述是否足以代表清代考證學。
撇開與崔述治學立場相同的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對漢學家影響深遠不論,單就邵氏所提,全都集中在細節,如治學方法上的差異、懷疑精神更加徹底,卻忽略了崔述與漢學家在基本前提、大方向上相同,即彼此都同意必須「由考據而通義理」。崔述果真不能代表清代考證學?不見得。
又崔述對《中庸》、《大學》與《論語》、《孟子》並列予以否定,這是清代考證學者一鮮明特徵,王汎森<清初思想史中形上玄遠之學的沒落>談到姚際恆時說:
姚氏疑偽作品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疑《大學》與《中庸》,而其理由皆與反對形上玄虛之理有關。
姚氏對《大學》「格物」二字的苛評,則是攻擊宋明理學傳統中最核心的思想。
姚際恆除了攻擊《大學》之外,在《禮記通論》中還批評《中庸》近於二氏之學,是「偽《中庸》」……姚氏列許多證據證明歷史上提倡《中庸》之學的多近於禪學……大抵姚氏處處用「偽《中庸》」三字,是因為他認為《中庸》的意旨過於高遠,非實用實事,且不切日用,若依《中庸》行去,則學為聖人是一件非常困難之事。
姚氏認為在《四書》中,《論》、《孟》與《學》、《庸》的宗旨其實是相對抗的。自宋以後《學》、《庸》日盛,而《論》、《孟》日微,「宜乎偽道學日益多,而真聖賢之徒日益少也」,並認為《學》、《庸》與《論》、《孟》之升降是「古今世道升降一大關鍵」。姚氏認為《學》、《庸》張而《論》、《孟》絀,也就代表實事實行日用平常之道的衰退,而玄遠高虛之說的躍升。
王氏甚至認為
《大學》、《中庸》這兩部六百年中最有力量的經典不約而同地被判為非聖人之書,代表著心學在清理了宋學之後,最後連整個宋明理學的根據地——《四書》中最重要的兩部書也動搖了。理學在退潮,所以過去唯我獨尊的《四書》,現在轉而成了怨府。《四書》作為一個整體而言,其地位明顯地衰落了,它標幟著六百年學術傳統的崩潰。此外,由《四書》中心主義到《五經》中心主義的過渡,標幟著人們由以《四書》來決定《五經》的詮釋傳統解放出來,也標幟著人們由專重修身的傳統中解放出來。
據此,崔述怎會不是清代考證學者的一分子?
還有,崔述首肯人心、道心二分的破除 (同於閻若璩),強調「考所易見」、「不敢言上達之事,惟期盡下學之功」的經驗性的事理考察,皆見他和清代考證學者的治學態度相契。
總結
朱子教人讀書,本來就極富批判、懷疑精神,他曾說:
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有疑者,卻要無疑,到這裡方式長進。
大凡看文字要急迫不得。有疑處,且漸漸思量。若一下便要理會得,也無此理。
若有疑處,須是參諸家解熟看。
學者讀書,須是於無味處當致思焉。至於群疑並興,寢食俱廢,乃能驟進。(張洪、齊躄同編《朱子讀書法》)
閻若璩、崔述從研讀朱子發展出「為知識而知識」的求知態度,不盲目為朱子吶喊助威,此正是朱子學理應有之義,為朱子學合符邏輯的發展。
因重懷疑與批判,崔述不如惠棟一派墨守漢儒,唯漢是好。細緻言之,他和漢學家的分別在於:
漢學家注重的是訓詁、校勘、辨偽、版本、輯佚、目錄之學,訓詁 (包括文字學和音韻學) 則是其最主要的部分……儘管漢學家們以注重客觀、講求實際相標榜,但實際上謹守漢儒家法,門戶觀念甚強。他們大多認為「不宗漢學,皆非篤信之士」,甚至信古崇漢到盲從的地步,說什麼「漢法疑經,則治以非聖無法之罪」。在他們看來,漢學以外的一切學問都是偽學……崔述對這種學風很不以為然……崔述即對宋儒的義理心性空談不滿,也不信從漢儒的經說……他不是依靠文字訓詁來進行考證,而是採取以經書與其他古籍互證的方法來印證古史的正誤……換言之,崔述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古史考證上……(陳寒鳴<崔述與清代疑古儒學>)
然而,在「由考據而通義理」的大方向上,彼此是一致的。崔述不屬於漢學家,卻是清代考證學的代表人物之一。
梁偉基<荻生徂徠:一位徹底顛覆朱子學的思想家>提到,日本思想家荻生徂徠一度尊奉朱子學,中年以後思想卻出現極大轉變,提倡古文辭學:
他將孔子 (公元前 551 – 前 479) 所說的「道」解讀為「先王之道」,這是由七位聖人所締造出來的,他們分別是堯帝、舜帝、夏禹、商湯、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發以及周公姬旦。在這樣的理解下,他認為從堯、舜以至夏、商、周三代是中國最理想的社會狀態。他這種說法無疑否定了宋代理學家提出的「道」與天地共存的概念,讓人認識到自然界與人類社會存在着兩套不同的運行規律。
「先王之道」只是一個總綱領,應該如何實踐這個總綱領?他認為關鍵在於「物」,所指的就是禮、樂、刑、政。但是,更重要的是為政者個人的道德修養水平。為政者要如何提升個人的道德修養?他認為不二法門是好好研習《六經》,所指的就是《詩》、《書》、《禮》、《易》、《樂》及《春秋》,因為這六部儒家經典包含很多有關「先王之道」的內容。他認為要正確理解《六經》的微言大義,必須返本歸宗,就是要徹底揚棄宋代理學家對《六經》的理解和闡述,因為他們並不懂得古文辭義,只是用當時辭義去解釋《六經》,結果往往是牽強附會,甚至產生出不符合「先王之道」的性理之學。這便解釋了他提倡古文辭的原因,因為只有使用古文辭才能夠真正地理解《六經》中的「先王之道」。
他認為「先王之道」是以「物」而非「理」為根基,因為「理」存在於自然界萬物中,它不過是人們的主觀判斷,不同的人可以有各自不同的判斷標準及不同的世界觀,所以「理」既沒有任何準則,亦沒有辦法可以窮盡。他進而認為,宋代理學家提出的「天理」與「人慾」的說法是不成立的。他甚至反其道而行,批判宋代理學家提出的人通過後天學習可以改變其氣質的說法,認為人的氣質是先天的,根本不可能通過後天去改變。由此,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就是人通過學習可以成為「仁人」,卻絕不可能成為「聖人」。
值得注意是將《六經》凌駕宋儒諸說,以及對「人心 (人欲) — 道心 (天理)」區分的否定。據此可知朱子學的發展,無論在中國也好,日本也好,都存在著某種共性,即由抽象的義理思辯折入具體的經書考證及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