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江藩《國朝宋學淵源記》有以下一段文字:
近今漢學昌明,徧於寰宇,有一知半解者,無不痛詆宋學,然本朝為漢學者,始於元和惠氏,紅豆山房半農人手書楹帖云: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不以為非,且以為法,為漢學者背其師承,何哉?藩為是記,實本師說。
「半農」是惠士奇晚年的稱號,其又被稱作「紅豆先生」,「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是惠士奇的人生座右銘,至少江藩是如此理解。
不過,到了皮錫瑞《經學歷史》,同一條格言,竟出現不同版本:
而惠氏紅豆山齋楹帖云:「六經宗孔孟,百行法程朱。」是惠氏之學未嘗薄宋儒也。
「尊服鄭」一轉而為「宗孔孟」,竊以為背後大有文章,涉及江藩、皮錫瑞的學術分歧,足以反映中晚期清朝學術思想之轉變。
「尊服鄭」與江藩學術背景的關係
欲知江藩的學術背景,不得不提阮元為《國朝漢學師承記》所寫的序言,阮元說:
甘泉江君子屏得師傳於紅豆惠氏,博聞強記,無所不通,心貫群經,折衷兩漢。
惠士奇卒於乾隆六年 (1741 年),江藩於乾隆二十六年 (1761 年) 出生,引文中的「紅豆惠氏」,該指士奇子惠棟。袁枚<答惠定宇書>有這麼一段:
聞足下與吳門諸士,厭宋儒空虛,故倡漢學以矯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宋偏於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說近玄虛;漢偏於形而下者,故箋注之說多附會……而況其援引妖讖,臆造典故,張其私說,顯悖聖人,箋注中尤難僂指。宋儒廓清之功,安可誣也!
「定宇」乃惠棟的字,據此,惠棟的學術立場是提倡漢儒經學以反宋儒理學。事實上,惠棟評《毛詩注疏》時曾說:「宋儒之禍,甚於秦灰」,在《九曜齋筆記》卷二中,他更明言:
漢有經師,宋無經師。漢儒淺而有本,宋儒深而無本。有師與無師之異,淺者勿輕疑,深者勿輕信,此後學之責。
一條旁證是,孫星衍撰《尚書今古文注疏》三十九卷,「兼採近代王鳴盛、江聲、段玉裁諸人書說。惟不取趙宋以來諸人注,以其時文籍散亡,較今代無異聞,又無師傳,恐滋臆說也」(《清史稿・儒林傳二》),王鳴盛、江聲是惠棟的學友與弟子,段玉裁師戴震是惠棟忘年交,孫星衍採王、江、段說而排宋人之說,間接透露惠棟「尊漢反宋」的學術傾向。由於惠棟大張旗鼓倡漢學、反宋學,作為弟子的江藩,再同情宋學,至少在經學層面上,總不能與尊師對著幹,他因此提出「六經尊服鄭」,「服」指服虔,「鄭」指鄭玄,二人皆是東漢經學家。
皮錫瑞《經學歷史》有「(惠) 棟所造尤邃……論者擬之漢儒,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間」,足證惠棟學問以東漢經生為歸宿,乃有清一代學者之共識,下迄晚清而未改。江藩「尊服鄭」的提法,猶如為其師之學畫龍點睛,這也是漢學家們一直恪守的原則。
向「宗孔孟」轉變 – 皮錫瑞的學術背景與立場
皮錫瑞道光三十年 (1850 年) 出生,同治二年 (1863 年) 考中秀才,光緒八年 (1882 年) 再中舉人。換言之,他是清朝中晚期人。他研治經學,讀《尚書》,卻不把東漢經學家奉為圭臬,改為服膺秦漢之際的伏生,以今文經學為宗。適值康有為以今文經學為基礎,推動變法維新,南學會在湖南成立,皮錫瑞參與其中,主講學術。
關於康有為的師承,可參考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今文學運動之中心,曰南海康有為。然有為蓋斯學之集成者,非其創作者也。有為早年,酷好《周禮》……後見廖平所著書,乃盡棄其舊說。平,王闓運弟子。闓運以治《公羊》聞於時,然故文人耳,經學所造甚淺,其所著《公羊箋》,尚不逮孔廣森。平受其學,著《四益館經學叢書》十數種,頗知守今文家法。晚年受張之洞賄逼,復著書自駁。其人固不足道,然有為之思想,受其影響,不可誣也。
梁乃康之弟子,其言當可信賴。《清史稿・儒林傳三》記王闓運其人其學:
王闓運,字壬秋,湘潭人。咸豐三年舉人……於是年十有五明訓詁,二十而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禮。考三代之制度,詳品物之所用。二十八而達春秋微言,張公羊,申何學,遂通諸經。潛心著述,尤肆力於文……
……又曰:「說經以識字為貴,而非識說文解字之字為貴。」又曰:「文不取裁於古則亡法,文而畢摹乎古則亡意。」又嘗慨然自嘆曰:「我非文人,乃學人也!」
……所著書以經學為多……
儘管離不開對經籍的訓詁考據,王闓運更著重《公羊春秋》的微言大義,且不止步於許慎《說文解字》的講法。此跟惠棟以東漢經學家為宗顯然有不同。
廖平師從王闓運治經學,提出今文經才是孔子真傳,古文經乃劉歆偽作。另外,他把鄒衍的「大九州」說附會為全球的地理學說 (《地球新義》),且說:「吾國當未有六書之前,亦必有字母之時代」(《文字源流論》),用經書為新來的西學「格義」,有助變法進行,卻與惠棟以來那套「古學」大異其趣。
皮錫瑞願意參加維新派的南學會,反映其學術取態與王闓運、廖平等相近。東漢經學家不再是其學問的歸宿,要另覓一新歸宿,而又較東漢經學家更有權威,莫過於孔子。馮錦榮<經學與政治 – 皮錫瑞學術思想初探>提到:
二月初一日,南學會開講,官紳士民聽講達三百多人。皮錫瑞首講學會宗旨,揭櫫「學以孔子為師,講學是孔子所說」之旨。
這是皮錫瑞以孔子為宗的自證辭。對於宋儒理學,皮鍚瑞覺其有弊,他說:
江右故宗宋學,偏重性理,或流禪釋。經訓 (書院) 為人文所萃。 自以宿學掌教,申明西京微言大義之學,教人以經學當守家法,詞章必宗家數。(《皮鹿門年譜》)
可是,漢學開山人物閻若璩,皮氏對他也有意見:
百詩生於國初,漢學初興,宋學猶盛,狃於先入之說,每以宋儒之見,駁斥《孔 (安國尚書) 傳》,並驳兩漢古義。既知《孔傳》之偽 ,而不能信今文之真,不特無以服《偽孔》之心,且恐袒《偽孔》者,得以藉口。乃條辨其失,作《古文尚書疏證辨正》。 (《皮鹿門年譜》)
扼要言之,皮錫瑞認為閻若璩不夠「漢」,仍沿襲宋儒若干說法。要把漢學治得徹底,該「信今文之真」,即以西漢今文經學為歸宿。他又說:
王先生說《易》先通文理,不用象數义辰,其旨亦本於焦理堂而推闡之……故其說雖新而有據, 異於宋、明諸人,與予說經之旨相同,惟予不敢過求新異耳。
川學即廖季平一派,分別今古文,各自為學,甚是,然多失之附會。
其 (案:指康有為) 說皆從今文,以闢古文,所見相合。惟武斷太過,謂《周禮》等書皆劉歆作,恐劉歆無此大本領。既信《史記》,又以《史記》為劉歆私竄,更不可據。(三條見《皮鹿門年譜》)
此見皮錫瑞與王闓運、廖平、康有為的治學方向相同,只是微有差異。
宋儒好以義理懸斷千載以前之事實,凡自古相傳之事,與其義理少有不合,即憑臆決,以為無有,故其持論雖正,而證經稽古則失之。(《古文尚書疏證辨正》)
惠棟、江藩等不信宋人解經,提出「六經尊服鄭」,坦白說,皮鍚瑞並不反對。其唯一反對的,是不該以東漢經生諸說作為行程之終點,而應更進一步,向上追溯至西漢的今文經,今文經乃孔子思想之精華。
阮元在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序中提及:
兩漢經學所以當尊行者,為其去聖賢最近,而二氏 (案:指佛、道兩家) 之說尚未起也。
按其邏輯,西漢今文經學又比東漢經學更可取,因去聖賢更近也。由「尊服鄭」到「宗孔孟」,實際是清代漢學「嗜古」、「復古」傾向的深化。
今文經學不時與現實政治聯繫起來,發出社會改革的呼聲,清中葉以後,對外連戰失利,西力東漸,對內政治腐敗,民變四起,皮氏雖以經師自期,但終難免受「戊戌政變」牽累,被革去舉人,交地方官管束。
總結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簡單勾勒「清代思潮」的發展,其中提到:
其全盛運動之代表人物,則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也,吾名之曰正統派……正統派則為考証而考証,為經學而治經學。正統派之中堅,在皖與吳。開吳者惠,開皖者戴……其治學根本方法,在「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其研究範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輯逸等等。而引証取材,多極於兩漢,故亦有「漢學」之目……
其蛻分期運動之代表人物,則康有為、梁啟超也。當正統派全盛時,學者以專經為尚,於是有莊存與,始治《春秋公羊傳》有心得,而劉逢祿、龔自珍最能傳其學。《公羊傳》者,「今文學」也……康有為乃綜集諸家說,嚴畫今古文分野,謂凡東漢晚出之古文經傳,皆劉歆所偽造。正統派所最尊崇之許、鄭,皆在所排擊。則所謂復古者,由東漢以復於西漢。有為又宗公羊,立「孔子改制」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堯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實極大膽之論,對於數千年經籍謀一突飛的大解放,以開自由研究之門……有為、啟超皆抱啟蒙期「致用」的觀念,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業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
「六經尊服鄭」轉為「六經宗孔孟」,恰好反映此一段學術思想史的轉折。梁氏所言,堪稱「尊服鄭」轉為「宗孔孟」的最佳注腳。
誠然,有學者懷疑 (1)「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非出自惠士奇手筆 (2)「紅豆山齋」並不存在 (何冠彪<「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 惠士奇紅豆山房楹帖問題考釋>)。要之,江、皮的記載各自反映其固有的學術立場,這是毫無疑問的。二人講法有別,一先一後,從研究清代中葉至晚期學術思想變遷的角度看,仍是有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