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研究中國歷史者,普遍好用實證方法,胡適「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為學界基本恪守。然而,實證方法畢竟為一方法,非中國歷史本身。在未來的日子,他人大可改用另一些方法治中國史,但這仍是方法,非中國史本身。直面中國史本身,其特質、獨特處、精神為何,此決非訴諸方法可以回答,而必須審視各歷史材料從何而來。
中國為何會出現官修史書、民間史書乃至各式各樣的史料筆記?請注意,這些史書和筆記,歷朝歷代都有,從未中斷過,中國堪稱歷史紀錄最為完備的國家,何解會這樣?有謂中國人文字較發達,又傾向相信借古鑑今。這些固然有其道理,但其他國家難道沒有文字?至於借古鑑今,韓非「守株待兔」早說破了,昨天有兔子撞樹不代表今天都有,過去的經驗、模式用到今日乃至未來,未必適用。功利的借古鑑今的信念其實是沒有足夠理由支持,既然如此,中國人選擇記舊人、舊事、舊物,背後可能純粹出於一份情,一份不願舊人、舊事、舊物被歲月磨走的感情。
中國人擁有豐富的感情,這是中國人的民族性,孔子稱之為「仁」。對舊人、舊事、舊物乃至舊時代的種種生活面貌心生不忍,希望用文字保留,供後代參考,於是有史書、史料筆記的出現。舉個例子,清朝初年有莊廷鑨明史獄,那部《明史》實際不是莊氏所寫,而是明朝大學士朱國禎的遺稿,由吳炎、潘檉章等人加以編輯。為何清人要修《明史》?因他們都經歷過明朝種種,亦知道滿清為一異族入主的政權,刻下承受著其侵略之不公。他們不願前明事跡被清朝統治湮沒,所以要修史,而且直呼努爾哈赤為「奴酋」、清兵為「建夷」。某種意義上,追念、保存過去便是要對抗現在的艱難和痛苦,中國歷史許多材料都是在這樣的心態下出現。
又例如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撰於抗日戰爭時期,日寇敵機狂轟,生活朝不保夕,參考書復不足,錢先生卻堅持寫下,理由很簡單,就是希望為中國人寫中國最後一本史書,盼若中國不幸戰敗覆亡,至少留給後人一本中國史書,讓後人知道中國的歷史及文明成就,激勵後人復興中國之心。此與清人修明史的心態是一貫的。徐復觀有一番說話:
我所發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聖賢之心,隱逸之節,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嗚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因而認為在專制下的血河淚海,不激蕩出民主自由來,便永不會停止。(<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
徐氏之所以用心於思想史,也是為了讓聖賢之心、隱逸之節、文史學者的嗚咽呻吟、志士仁人及忠臣義士的血與淚得以保存,不致被歲月磨平。竊以為此正是中國歷史的精神所在。
現代人崇尚理智,憧憬未來,我們因而會寫無窮無盡的計劃書 (proposal),不會寫史。殊不知計劃書的計劃可以出錯,最後可以被徹底否定,反不如歷史多少具有參考價值。抗戰期間,哲學家馮友蘭撰《新理學》,給書稿錢穆過目,錢先生提議馮氏考慮朱子的心性及鬼神觀,馮氏卻以發明朱子理氣觀自豪,聲稱自己治「神學」,錢氏治「鬼學」。「神」者伸也,示意哲學面向未來。「鬼」者已死,示意史學只知過去。直至今日,仍讀《新理學》者有幾人?所謂發明,實為曲解,只是用「共相—殊相」強姦朱子之理氣觀。反而錢穆的《國史大綱》,中學生多少都聽過、讀過,足證一味崇尚理智、憧憬未來,未必可取。
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有一段「大哉問」,亦是大感嘆,他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中國人之所以要寫歷史,是因為現實善人總不得好報,若不筆之於書,他們的善行將永遠隱沒不彰。基於仁心惻隱,對舊人、舊事、舊物乃至舊時代不忍其消亡,遂有史書、筆記的出現。此是中國人對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方式。後人讀這些作品,亦應該對作者及其所記,懷有「溫情與敬意」,只有這樣,方能把握中國歷史的真精神,實證方法、社會科學於此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