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對爸爸透露過自己喜歡上哲學系的女同學,不知道他會如何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很想弄孫為樂。我家隔鄰有對新婚夫婦,誕下女嬰,每當爸爸開門看見,都會跟她互打招呼。女嬰一天天長大,會叫爸爸做「叔叔」、「伯伯」,刻下她已是高小,即將升讀中學,爸爸卻不在人世。一老一幼真摯的互動,令我知道他是想抱孫的,奈何我不爭氣,娶不到妻,更有甚者,這十多年,連一杯新抱茶也給不到他,我都算失敗。
弟弟不知從何處得知我「沉船」,告訴爸爸,爸爸的反應是「佢淨係識胳肋底」,言下之意,是我只知哲學,為人納悶乏味,「追女仔」怎能成功?事實上,與爸爸相比,我確實既無外形,亦欠風趣幽默。我卒之迎來失敗,爸爸則從自身的人生經歷,覺得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心思向外望,在所難免,無特別怪責。
反而弟弟對我「沉船」反應極大。在他看來,家中財政已非常不堪,彼賺不到錢,長期被迫從事低薪工作,應該痛定思痛,把握年青的時間,上進奮發,或報讀提升職場競爭力的課程,如會計、電腦之類,或多打一份工,再不然,回家做乖兒子,照顧好健康不佳的爸爸。彼實在不應於賺不到錢的文史哲上用心,更不應全副精力做「熱狗」(即過份關心時政),工作無成就,原生家庭守護不住,還要去「追女仔」(我其實只出了三次街),這簡直是荒謬!
弟弟對爸爸抱怨我的不知所謂,同時積極用自己的方法去「穩住頭家」。他用工餘時間到理大進修化驗專業,積貯了一筆錢,預備申請進入公營醫院體系,從事化驗工作,成功的話,收入足夠支撐家中運作,大大減輕爸爸財政壓力。又他在理大讀書時結識了一心儀女生,只要有工作,水到渠成,屆時便可開展關係,成家立室。他萬萬沒想到此一如意算盤最後打不響,入不了公立醫院,心儀對象亦嫁人去了,而導致他功敗垂成的,正是我這個哥哥。
2018 年對我來說無甚特別,對爸爸、弟弟卻意義重大。弟弟能否入到公營醫院體系,便是看這年。惟同年亦是媽媽葬於和合石逾六年,按政府規定,需要執骨入金塔,再另覓新址造位。一番折騰,耗費金錢少不了,還要找石廠、請師傅做儀式,每項都要錢。弟弟回家,主張支出攤分,每人負擔幾萬。我的想法是,媽媽已去世多年,這只是一具遺體罷了,有必要花費幾萬重新放置、安葬嗎?當時我的月薪是萬餘元,幾萬元相當於我幾個月的收入,來年合約續期為未知數,銀行存款雖可觀,卻是失業時賴以為生的老本。加上爸爸還在節衣縮食,哪有人一心想著已逝者,棄在生者於不顧?故此,我堅決不出錢。
「你咁樣做,媽咪會俾人放去亂葬崗!」
亂葬崗即沙嶺公墓。
我嚴辭回答:「冇錢可以點?第日有錢,幫佢風光大葬,打造埋牌匾記述佢一生事跡都仲得。」
「到時媽咪條屍都唔見左啦,做呢啲形式野有咩用?」
我與弟弟鬧得很僵,他最後全數出十多萬為媽媽完成執骨入金塔和另造新位。爸爸有前列腺問題,無法親自往和合石。只有弟弟一人在場打理、見證,兼燒衣包、上香。堅持做孝子,下場是錢盡數花光,籌備多年的計劃,因為我一個決定,徹底破滅。他與我的關係逐漸不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