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 2 月至 8 月,筆者曾在大角咀路德會沙崙學校任職。當時有一好老師,陸君汝達,年紀稍大,卻熱愛教學,疼鍚學生,要之,對歷史文化有深刻的認識,不時與作為教學助理的我暢談古今。
印象中,我們從戰國三英傑講到邊塞詩人王昌齡<出塞>一句「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教」字應讀「交」音。他又立志在退休後翻譯湯顯祖「玉茗堂四夢」(他在大學主修翻譯),以讓西方能欣賞到中國文學之美。談及伴侶,我倆都想另一半是文史哲的知音人,刻下回想當時情景,仍覺振奮。
當時我正研讀《通鑑》唐史部份,有次提到尉遲敬德,陸 sir 本其文史直覺,說了句「尉遲是複姓,說不定他也是外族胡人」。那時我仍不甚了了,但這句話委實深刻。直至今日,九年之後,經過一番鑽研,我總算可以確定陸 sir 當日所言非虛,敬德乃代北武川鮮卑胡人。
今記種種前事,作為寫作緣由,亦感謝陸 sir 昔日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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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尉遲敬德 (又名尉遲恭) 的身世,兩唐書所記不詳,只有「朔州善陽人」一語。據 1971 年出土的<大唐故司徒并州都督上柱國鄂國忠武公尉遲府君墓誌之銘>,有以下一段文字:
公諱融,字敬德,河南洛陽人也……曾祖本真,後魏西中郎將、冠軍將軍、漁陽懋公,贈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祖孟都,齊左兵郎中,金紫光祿大夫,周濟州刺史。並風神秀朗,器字瓌傑,總七萃於兵鈐,控六條於刺舉。父伽,隋儀同,皇朝贈汾州刺史,幽州都督,幽、檀、媯、易、平、燕等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常寧安公。
記載較詳細,也修正了舊史的說法。扼要言之,
(1) 尉遲敬德的名是「融」,非「恭」;
(2) 他不是朔州善陽人,而是河南洛陽人;
(3) 父祖輩先後在北魏、北齊、北周、隋朝擔任官職。
查《北齊書》、《周書》、《北史》及《隋書》,姓「尉遲」而見於史冊的男性有:尉遲菩薩、尉遲迥、尉遲綱、尉遲運、尉遲勤、尉遲愷、尉遲真檀、楊義臣。
尉遲迥,《周書》記其「字薄居羅,代人也。其先,魏之別種,號尉遲部,因而姓焉。父俟兜……」。「尉遲綱字婆羅,蜀國公迥之弟也」,「尉遲運,大司空、吳國公綱之子也」,「運弟勤,少歷顯位。大象末,青州總管。起兵應伯父迥,事在迥傳」。合而觀之,則尉遲迥、尉遲綱、尉遲運、尉遲勤同出一源,為代北武川鎮鮮卑族人。
尉遲真檀,《周書》記賀拔勝父親賀拔度拔「性果毅,為武川軍主……率州里豪傑輿珍、念賢、乙弗庫根、尉遲真檀等,招集義勇,襲殺可孤」。賀拔岳與賀拔勝是兄弟,宇文泰後來接收賀拔岳的部屬,建立關隴集團。依此推斷,尉遲真檀也是代北武川鎮鮮卑族出身。
楊義臣,《隋書》有「代人也,本姓尉遲氏」。尉遲菩薩是万俟醜奴的大行臺,万俟醜奴為六鎮兵變起事領袖之一。二人俱為代北鮮卑人,應無疑問。至於尉遲愷,深受北周武帝寵信,該為代北鮮卑人。
以此推敲尉遲敬德的身世,他決不可能是例外,而同為代北武川鎮鮮卑族人,這亦解釋到其父祖何以能在北魏、北齊、北周、隋朝出仕為官。
尉遲敬德之所以是河南洛陽人,可參考劉森垚<中古尉遲氏源流及其墓誌再考>:
北朝隋唐尉遲墓誌的新發現,有助於我們釐清中古時期尉遲一族的發展脈絡:早先因部名氏,與拓跋部緊密相連。孝文帝以後一分為二,一曰洛陽尉氏,二曰并朔尉遲。此二支又分別彰顯於北周、北齊,直至唐初尉遲恭,方才統一起來。
何解北魏孝文帝會令尉遲氏一分為二?就是因為他推行偉大的漢化。據網上一篇<山西大同尉氏之源流考究>,內裡提出了一個很好的觀察:
然而尉姓卻有一大部分留在了山西大同境內,因平城之前為北魏都城,故尉遲氏除了與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及留在太原郡的一些人,和一些發配到其他地方如山東一帶等人外,剩餘許多不願搬遷和不便搬遷的人,都還是留在了山西大同境內。如著名的門神「尉遲恭」,便是如今山西省朔州市人 (朔州古屬大同府)。所以大同境內還是保留了非常多的純正尉姓人士。
兩唐書記尉遲敬德是「朔州善陽人」,但其祖父尉遲孟都明明做過北齊的官,黃永年在<論北齊的文化>中指出:
東魏、北齊之經濟優越於西魏、北周,以至文化也遠勝於西魏、北周。
胡勝源<東魏北齊鮮卑漢化的幾個跡象>甚至說:
東魏北齊鮮卑已逐漸漢化,表現在朝廷漢語的流行、鮮卑採用漢名、基層胡漢混居、國策由「重武」轉為「尚文」、鮮卑後裔的「文質化」等幾個面向。可知漢文化對鮮卑的影響顯然不低,國策變為「偃武修文」甚或是北齊滅亡的原因之一。
尉遲敬德的家族當是隨孝文帝南遷洛陽,而非留在山西大同境內。
一個旁證是,尉遲恭之子尉遲寶琳的女兒,竟嫁秦叔寶的孫子秦利見為妻。<秦愛墓志銘>有
父方太,齊廣寧王府記室,元瑜書記,德施文辭……君幼稟仁孝,率性溫恭……加以誠信待物,行義絕倫,由是淳篤之譽,聞於州里。群公藉甚,屢降旌招。齊咸陽王斛律武都,朝之上將,初開幕府,妙選賢良,乃召君為錄事參軍,禮接殊重,恩紀之深,群僚莫及。周武平齊,君乃告歸鄉里。
秦叔寶祖父秦方太,乃北齊文襄帝次子廣寧王高孝珩的王府記室。父親秦愛,擔任過北齊咸陽王斛律明月之子斛律武都幕府中的錄事參軍,北周武帝滅北齊後,秦愛一度告歸鄉里,對北齊有歸屬感。
由這一段婚事,我們有理由相信,尉遲敬德的家族對北齊也有一定認同,對漢化是接受的。<墓誌銘>以「河南洛陽」代「朔州善陽」,考諸史實,其實更加可信。
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法」:「吾輩生於今日,幸於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古史新證》) 陳寅恪亦言:「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要解開尉遲敬德的身世之謎,不能跳過<墓誌銘>不理,也可以說,<墓誌銘>是登堂入室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