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休學半年的緣故,我是先讀大一下學期,再讀大一上學期,故此有幸結識到兩屆中大哲學系的同學。
跟我同屆的,我總覺得他們很高傲,是特立獨行,卻有點目中無人。低我一屆的師弟妹,初來報到,哲學水準不高,卻很有心,也很勤奮,今天大家會在電台聽到她聲音的秋璇,還有「好青年荼毒室」的豬文,便是這一屆。他們當年都很友善,豬文亦未有現在這麼霸氣。
無緣聽關生的課,我的哲學概論是由王生教的,王生即王啟義教授。長長頭髮,戴著眼鏡的他,上課時例必自己在思考。在他身上,你看不到教師的相,而是實實在在一位沉思者。王生的課內容不廣,但有深度,不論形上學、知識論抑或倫理學,其必由一哲學問題開始,逐步探究其解答,可能反駁及回應,層層遞進,檢討其理論得失。從較古遠的笛卡兒,到近代 J. L. Mackie、John Hospers、Peter Singer、Simon Blackburn等,要之,皆以哲學問題為經,所參考亦多以英美分析哲學家為主。該課有兩位 tutor,一位是郭柏年,人稱 Samson,另一位是覃俊基,人稱阿 Cham。郭氏稍後再說,先講阿 Cham,我會說,我認真讀哲學系,認真看導修文章,是始於阿 Cham 的棒喝和鞭策,故需特別記上一筆。
阿 Cham,據我所知,是左翼廿一成員,他也是一位馬克思主義者。2014 年以前,我尚對共產主義和馬克思有好感,所以特別覺得與阿 Cham 親近。第一堂課,不知是否跌傷了,他撐著拐杖而來,頭髮蓬鬆,下身穿一條短褲,既似野人,又似獅子。不過,外表不修邊幅不代表思想不銳利,知識不淵博,我認識 David Brink 與道德實在論 (認為道德真理獨立於心靈之外而自存)、Peter Singer 及其對動物權益的辯護、Isaiah Berlin 及其觀念史,都從阿 Cham 而來。但要數到他最厲害的地方,還是教學。
還記得我在他帶領的導修組別中,我跟一位外系生匯報 Richard Swinburne 的文章。我持無神論的立場,那外系生則為有神論辯護。平時上導修,匯報完,討論一下,tutor 總結,便已完事。阿 Cham 不是這樣,那日在聯合書院曾鞏添樓,天色已黑,伸手不見五指,阿 Cham 特別叫我和那外系生到曾肇添樓、鄭棟材樓之間的草地坐下,詳細檢討我們匯報和看文章的表現。那時父親擔心我跌倒,亦在旁站著等候。阿 Cham 絕對是我見過最認真、最嚴格的 tutor,他稱讚我的論點不錯,自此,每逢哲概的導修文章,我都份外用心去看。
又有一次,看 J. L. Mackie 的文章,他不斷追問,我們個個啞口無言,答不上半句話,他卒之按耐不住,對我們發獅子吼,炮轟我們不仔細、不用心讀文章。經此,我自慚形穢,以後越是艱澀難明的文章,我越逐字逐句解通它,修倫理學時,阿 Cham 再次是 tutor,我跟曉瑩的匯報大綱會南轅北轍,寫下那麼多字,背後就是因為經歷過哲概導修的洗禮,我對阿 Cham 有一份尊重在。
政治哲學該是阿 Cham 最擅長的領域,我也想有所涉獵,當時哲學系沒有開政哲的課,我跟一位同學到政政系選修周生 (周保松) 的 GPA1095,即「政治哲學問題」。周生和阿 Cham 當年是同學,都出身自中大哲學系。
我喜歡王生的慎思明辯,條分縷析,尤其愛他不設考試,只要求寫論文。往後的日子,我修形上學、知識論,都是王生開的課。中大有一傳統,形上學一課,一年用歐陸哲學的進路講解,一年用英美分析哲學的角度切入,我修讀那年,正是王生教,遂意外進入英美分析哲學的堂奧。遙想當年的期中論文,寫 Frank Jackson 的 epiphenomenalism,寫得天昏地暗,日夜顛倒,亦只有當年年青具魄力,加上念及曉瑩也有修這個課,再苦都要捱下去,方才挺過來。當然,曉瑩沒有愛過我,文章再好也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是後話了。
修形上學時,tutor 正是郭柏年,他的一句話特別令我生厭。那時我雖在哲學系讀書,但仍不時看原典及二手史料論史述史,我自覺是在從事歷史研究的工作,是在治史,豈料他竟以我非讀歷史系為由,謂我只是一歷史愛好者、對歷史有興趣者,非史家,所從事的工作亦不是治史。我心想,難道司馬遷有讀過歷史系?錢穆先生有讀過歷史系?龔自珍教人「不拘一格降人才」,偏偏郭氏就是拘於一格!任其哲學思辯再好,我對他也無好感,因其將文、史、哲割裂,違背中國傳統做學問之真精神。
後來,我慢慢發現郭氏的觀點同時是大專院校現在主流的價值觀,文學系的不得講歷史、哲學,歷史系的不得講文學、哲學,哲學系的不得講文學、歷史。流毒所至,往往激起文學系有看不起哲學系的,哲學系也有看不起歷史系的,如鄭宗義教授以「治史根本就是說故事,只是那故事有理據罷了」揶揄歷史學者的求真是緣木求魚,便是一好例子。這對出身荃濟、篤信文史哲一家親的我,無疑是一震撼,也是一大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