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7日 星期四

宋高宗不願兄長欽宗南返考

關於宋高宗不願看見兄長欽宗南返,故汲汲於與金人議和,不惜殺死抗金大將岳飛,見於明代文徵明<滿江紅.拂拭殘碑>: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

豈不念,封疆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譯成白話,全首詞的意思如下:

拂拭去殘碑上的塵土,當年石刻的宋高宗信託岳飛時的詔書還可依稀辨讀,令人感慨萬分地是,皇帝當初對岳飛是何等的器重,後來又為什麼那樣的殘酷,難道是功高震主就身當該死,可惜事過境遷,高宗依託岳飛的詔書難贖。慘殺岳飛的罪惡,最令人感到可恨可悲而又極為無理的是,秦檜等人一手製造的殺害岳飛的風波亭冤獄。

宋朝的皇帝啊!難道你就不想疆土在逐日散失,難道你就不思念徽欽被俘而去的奇恥大辱,然而徽宗欽宗真正返回之後,趙構的帝位又怎能相屬,千年萬代的人們啊,再不要說不該南渡偏安一隅,當時的趙構,自己就怕把中原收復,可笑地是區區一個秦檜又有多少能耐,只是他迎合了趙構的心意而已。

值得注意是「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以及「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按文徵明的見解,是宋高宗本人不想欽宗南返,理由很簡單,欽宗一回來,高宗還可繼續做皇帝嗎?基於自身利益考慮,高宗只好捨棄兄弟之情,秦檜只是迎合高宗心意罷了。

文徵明是才子文人,非史學家。其看法是否屬實,本來值得疑問。弔詭的是,近百年來,民國史學界普遍接受文徵明的說法,而又有所推進,錢穆撰《國史大綱》,提到:

紹興九年正月,王倫充奉護梓宮迎請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北行赴金,並不及淵聖 (案:指欽宗)。以後屢次通使,均無奉迎淵聖語。可見非金不許,乃宋自不請。建炎三年苗、劉之變,已謂:「將來淵聖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太后詔:「敵人以皇帝不當即位,兵禍連年,今宜稱皇太弟。」高宗正以乞和易得自己皇位之承許,與欽宗之長拘也。

據此,苗傅、劉正彥之言,剛好證實文徵明的推斷。而錢穆對文徵明的看法是肯定的。

繆鳳林《中國通史要略》有「高宗之忌兄而不欲其歸」、「高宗既以是遂固位之私願」等語,然則其持論與錢穆同。

可是,事實果真如此嗎?高宗真的這麼不顧親情?

細讀錢、繆二人的論述,不難發現他們援引著同一組史料證據:

《國史大綱》:

金廢劉豫,即揚言欲送回淵聖 (即欽宗),擁立之於南京 (歸德),蓋隱以此為對高宗之一種要挾。故秦檜云:不和則太后不歸,而金且擁立欽宗。

金使北還,王倫偕行,趙鼎告以:「上登極既久,四見上帝,君臣之分已定,豈可更議?」足見當時金使必以歸淵聖復辟相要挾也。時秦檜力勸屈己議和,鼎持不可,鼎卒罷相。

及後和議定,金人許歸徽宗、鄭后、邢后之喪,與帝母韋后,而朱后之喪及欽宗獨留不遣。

《中國通史要略》:

史稱紹興八年王倫與金之定和約也,「時劉豫既廢,傳言金人欲立淵聖 (高宗即位,遙尊欽宗為孝慈淵聖皇帝於南京,以和定而止。」是金人本有以欽宗劫制宋帝之計,意秦檜揣知高宗之忌兄而不欲其歸,遂造為不和則太后不歸而金且擁立欽宗之說,終乃教帝以拒兄之實,而使之不得不和。故和議既定,欽宗獨留而不遣。

錢穆未有註明出處,繆鳳林則指出自《宋史紀事本末》<秦檜主和>,《宋史紀事本末》是明代陳邦瞻用紀事本末體為《宋史》做的一個縮本,具一定可信性。

在這條史料的引導下,二人不約而同認為,金人以擁欽宗復辟於歸德府 (南京)要挾、劫制高宗。但欽宗既為金人的護身符、宋高宗的金剛箍,金人怎會捨得放還欽宗,許其南歸?金人既不肯放還欽宗,錢穆「非金不許,乃宋自不請」基本上錯誤。

事實上,金兀朮臨終前留有遺囑,全文載於《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一十五,其中清楚提到:

如宋兵勢盛敵強,擇用兵馬破之。若制御所不能,向與國朝計議,擇用智臣為輔,遣天水郡公桓,安坐汴京,其禮無有弟與兄爭。如尚悖心,可輔天水郡王,倂力破敵一也;宋若守吾誓言,奉國朝命令,時通國信,益加和好,悅其心目,不數歲後,供須歲幣,色色往來,竭其財賦,安得不重斂於民?江南人心姦狡,既擾亂非理,其人情必作叛亂,無慮者二也;十五年後,南軍衰老,縱用賢智,亦無驅使,無慮者三也。俟其失望,人心離怨,軍勢隳壞,然後觀其舉措,此際汝宜一心,選用精騎,備其水陸,謀用才略,取江南如拾芥,何為難耳?

特別需要留意是「遣天水郡公桓,安坐汴京,其禮無有弟與兄爭」。按照兀朮的想法,高宗再支持北伐,都不能支持到與自己的親兄長為敵,兵戎相見,只要留住欽宗,放他坐鎮汴京,不必擔心金國被攻伐。如此,是高宗擔心帝位不保而不許兄長南返嗎?絕對不是!是金人根本不准放還也。

《國史大綱》:

韋后南旋,將發,欽宗赴車前泣曰:「歸語九哥與丞相,我得為太乙宮使,足矣,他不敢望。」后許之,且誓而別。及歸,始知朝議不欲欽宗南歸,遂不敢言。

張邵與秦檜書,言金人有歸欽宗意,斥為外祠。

金使來取趙彬輩三十人家屬,洪皓請俟淵聖及皇族歸乃遣,遂謫外。是皆檜之所以獨得高宗之眷顧也。

《中國通史要略》:

尋和議之成,秦檜實主之,然高宗非闇主,其所以不辨是非,不計利害,甘從檜言,而忍辱蒙羞一至于此,蓋亦有故。「韋后將南旋,淵聖臥車前泣曰,歸語九哥 (按高宗為徽宗第九子與丞相 (指秦檜),我得太乙宮使足矣,他不敢望也。后許之,且與誓而別。及歸,帝至臨平奉迎,見后喜極而泣,后至臨安,入居慈寧宮,始知朝議 (指不許欽宗南歸),遂不敢述淵聖車前之語。」其後「金人來取趙彬輩三十人家屬,洪皓請俟淵聖皇帝及皇族歸乃遣,秦檜大怒。」「張邵亦坐與檜言金人有歸欽宗意,斥為外祠。」則檜之主持對金和議,以女眞羈留欽宗為宋室一切讓步主要之代價,其事蓋彰彰明甚。高宗既以是遂固位之私願,「檜亦因是藉外權以專寵利,竊主柄以遂姦謀。」

欽宗對韋后說話一節,見於《宋史紀事本末》<秦檜主和>。張邵一案見於《宋史.姦臣傳》,洪皓被謫見於《續資治通鑑》卷一二六。

何以朝議不欲欽宗南歸?不是群臣逢迎高宗心意,而是秦檜當時已控制整個南宋朝廷,無人敢違逆秦檜的意思。

秦檜的立場很清楚,無論是張邵「與檜言金人有歸欽宗意」而被斥,抑或「洪皓請俟淵聖皇帝及皇族歸乃遣」,秦檜聽後大發雷霆,他是堅決不肯讓欽宗有機會南返。何以故?他是金人放在南宋的細作,撻懶 (完顏昌) 是其恩人。他能不考慮、不顧及金國的利益及國防安全嗎?

所以,事實的真相顯而易見。在兀朮的立場,保住欽宗在金國,對金國有利,可抑制南宋勢如破竹的北伐。在秦檜的立場,他要令兀朮的構想成為現實,故去除一切可能障礙。繆鳳林「檜之主持對金和議,以女眞羈留欽宗為宋室一切讓步主要之代價,其事蓋彰彰明甚」,此才是最貼近事實的判斷。

關於高宗有無私心保住皇位、他何以由支持主戰變同意主和,最好還是求證於《宋史》。《宋史.姦臣傳》:

帝曰:「檜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歸?檜又言『為相數月,可聳動天下』,今無聞。」

畢沅《續資治通鑑》記這話說於紹興二年,此時的宋高宗,明顯不信秦檜,也未放棄北伐。

直至

七年正月,何蘚使金還,得徽宗及寧德后訃,帝號慟發喪,即日授檜樞密使,恩數視宰臣。四月,命王倫使金國迎奉梓宮。

《宋史.韋賢妃傳》記得更仔細:

紹興七年,徽宗及鄭皇后崩聞至,帝號慟,諭輔臣曰:「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思之不遑甯處,屈己請和,正為此耳。」……

宋高宗是眼見父親宋徽宗及鄭后離世,為了盡快迎回年邁的生母韋太后,故甘於屈己求和,放棄北伐。這是一孝子表現,重親情至極,何來自私?

另《宋史.姦臣傳》:

先一日,詔金使來,將盡割河南、陝西故地,又許還梓宮及母兄親族,初無需索。

《宋史.胡銓傳》:

就令虜決可和,盡如倫議,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況醜虜變詐百出,而倫又以姦邪濟之,梓宮決不可還,太后決不可復,淵聖決不可歸,中原決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國勢陵夷不可復振,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矣!

留意「母兄親族」中有「兄」,還有胡銓談及「淵聖決不可歸」,高宗何曾有一分半秒不想欽宗回來與自己團聚?甚至可以說,他信任秦檜,堅決與金人議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重見兄長欽宗。以為他擔憂欽宗奪位,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決非史實。

說到這裡,文徵明的怪論可以休矣!錢穆「高宗正以乞和易得自己皇位之承許,與欽宗之長拘也」、繆鳳林「高宗之忌兄而不欲其歸」、「高宗既以是遂固位之私願」也通通不成立。

剩餘最後一個疑團,「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脫胎自苗傅、劉正彥「將來淵聖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但苗、劉既為叛逆,欲取高宗而代之,其話語多少代表高宗真正心意,值得懷疑。退一步講,就算高宗真的得位不正,亦客觀存在欽宗南返有重奪皇位的可能,高宗未必向這方面去想,繼而思考防範手段。第三者揣測是一事,高宗本人怎麼想是另一事,關於後者,《宋史》已提供足夠證據。

總而言之,實情是,高宗受徽宗及鄭后死亡的刺激,勾起對在生的韋太后和兄長欽宗的思念,繼而放棄北伐,轉向議和,以便早日接二人回宮見面。岳飛則在議和過程中被犧牲,高宗對此深感愧疚。

今天尚有中史教科書言「宋高宗擔心欽宗南返奪位」,稚子無知,以訛傳訛,也言「趙構怕岳飛打敗金兵,接回原先皇帝,自己的王位就不保了」,更有甚者,著名意見領袖拿文徵明的看法當作歷史事實。香港中國歷史教育的落後,於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