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1日 星期三

對錢穆哲學思想的總評騭

錢穆並非學院派哲學家,亦未受過嚴格哲學訓練,其哲學有欠系統性,使用概念模糊不清,是可以理解的。今嘗試對其哲學作一總評騭,看看內裡有什麼具啟發性的洞見及局限,以及和當代新儒家的又有什麼不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透過和唐君毅、牟宗三理論的對比,益見錢穆哲學之獨特處。

先談形上學。

唐、牟致力發展道德形上學,對理、氣、太極、天道等的說明,實不離開人的道德實踐體驗。吾人之本心本性,具獨立自存的地位,為一道德創生實體,上通於生生不已的天理,與天理為一。「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此乃唐、牟念茲在茲。

錢穆論理、氣、太極、天道等,卻將它們與人的道德實踐體驗劃開,前者屬「天」的領域,後者屬「人」的領域,天人合一,而非就是一。另外,「心體」、「性體」是從來不存在,天理是「在此萬事中抽出一共通條理」,而非創生實體,其因此必須依氣而有,言理亦必須即氣而言。

錢穆的形上學實際是一思辯、觀解的形上學,儘管在《莊子》中擷取資源豐富論述,二律背反的困境仍會出現,吾人可提出另一理論,視理為實體、滅滅不已為道之內容等。在道德形上學,可訴諸親身實踐體驗證實己說為對,他說為錯。但思辯、觀解的形上學只可訴諸理性 (rationality),而理性在此是同時承認兩理論言之成理。二律背反為西方形上學一大難題,錢穆哲學也有這個問題 (不過,錢穆的形上學並無宇宙論中心,亦未犯從實然推出應然的弊病)。

以條理、分際釋性命,性顯然非道德主體性,其也不是從道德實踐的角度,而是由外部看命,無法說明道德意識與義務感。至於提出高一層的「道的觀點」,從道的眼光看,世間無分善惡,這相當於馮友蘭新理學的「天地境界」 (錢穆採馮友蘭見地處頗多,除「天地境界」,以條理釋理、接受「東方神秘主義」一詞亦出自馮氏)。問題是,假如欲建造一成德理論,理論本身應盡量培養、提高人的道德意識,「道的觀點」的提出,放下執著、成就豁達有餘,卻無法成全「擇善而固執之」,因有退路也。比觀之下,唐、牟扣緊道德本心以言性,本乎道德實踐以言命,亦不再提一「道的觀點」解消惡,直視惡為「理拗不轉氣」造成。凡此種種,都比錢穆來得完滿、純粹,更貼近儒家成德宗旨。

再談心性論。

牟宗三以道德本心為人內在固有,是先天的,其亦為一實體,故云「心體」。錢穆言心,則反對視心為本體,且強調心必須透過後天語言文字的學習,以及受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薰陶、古聖先賢人生智慧的啟迪,才能成為道德的。前者因而大講「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只須立志發奮,自識本心,即把柄在手,自信自足。後者卻推崇孔子「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教人博覽經史典籍,不要甘於做「一個起碼聖賢」,而該欲成為「傑出的聖賢,透格的聖賢」。

不過,錢穆重視真情實感。兼認心分人心、道心兩層,人心以食色為內容,是個別的;道心即良知至善,是超越的、公共的。道心時時刻刻對人心下命令,要求人心受其規範,聽其領導,人心不免有一種降臨與高壓之感。人心唯一可為者,是安命,安於道心所下命令,依之而行。這又和唐、牟的「兩層人性論」相近。

錢穆對心的看法,不易解釋第一位聖賢從何而來,亦難以說明《孟子》「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然而,如他所說:「若湯、武必效堯、舜,一切必自率吾靈而始得謂之性,則天地永為上古之天地,性靈亦永為上古之性靈,人文演化,不見日新之妙矣。」就算舜不依靠語言文字以成德,不代表後世的人不用學習語言文字以成德。他更似是中間著墨,著眼於現今世代的人如何成就道德,其人性基礎在何。

人生哲學方面,錢穆要人別驕惰,應時刻讓生命有一方向,以嚴肅、謹慎的態度逐步奮進,此和新儒家沒兩樣。惟標出向前型人生,跟向後型人生作一對立,須知道人生不是非此即彼,人可重情念舊,同時對未來充滿憧憬,有種種規劃,錢穆於此犯了虛假二分的謬誤。

文化哲學上,以愛敬之情消融思維上的對立二分,視鬼神源自人的愛敬之情,反對錯認強力為生命本身,皆與唐君毅哲學有契合處 (見《人文精神之重建》)。可是,唐、牟皆認同「良知的自我坎陷」以開出科學。錢穆則覺得,心一旦轉入科學的認知模式,真情實感必有所抑制,繼而有所冷卻,再也無法熾熱起來。後者比較貼近我們常識的理解。

錢穆不只否定科學,更反對民主憲政,對政治自由、法治不甚了了,此令其政治哲學顯得迂腐守舊,未能適應新時代的需要。汲汲於復禮,繼承孔子遺教,但對統治者權力全無約束。這遠不如唐、牟承認民主憲政及法治的價值之餘,復提出儒家教化以作救濟、補充。陳祖為撰《儒家致善主義:現代政治哲學重構》,提出當代儒家該採納自由民主制度,並由儒家「善」的理念來塑造制度,以和自由民主制度互補長短。陳氏觀點基本上是唐、牟的延續,亦見錢穆政治見解已不合時宜。

尤其甚者,錢穆從內心情感向外伸舒言自由,將合理化歷史上血河淚海之無奈與悲涼。徐復觀曾說:

我和錢 (先生有相同之處,都是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掘出來。但錢先生所發掘的是兩千年的專制並不是專制,因而我們應當安住於歷史傳統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麼民主。而我所發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聖賢之心,隱逸之節,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嗚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因而認為在專制下的血河淚海,不激盪出民主自由來,便永不會停止。(<良知的迷惘>)

只有「凡屬科學藝術文學宗教道德一切內心生活,屬於知識與情感之積極伸展者,都應該儘量讓其自由,而且也無往而不可得其儘量之自由的」,未嘗不可作為「政治自由」必須被捍衛的理由。

最後,從實然的歷史事象,找出應然的道德之理 (人類相互間的仁慈、體諒與同情,一番惻怛至誠),牟宗三稱許羅夢冊的《孔子未王而王論》及其中的「歷史應然論」,唐君毅則說:

窮理之事,即知性之事。知性本為知自己之內在的心之體、心之性。然不接物而致其知、窮其理,又不能真昭顯此性而知性。故此即物窮理之事,如以粗俗之言喻之,實似人之心知之向於外之物理,以拉出其心之性理之事。如船上之一捲之繩索,將一頭拴在岸上,則船移,而繩皆自出。如以較文雅之言述之,即「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此乃實為一合內外之事,固不可專視為求諸外,或外在之事也。(《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

新儒家在這裡跟錢穆有共識。至於儒學作為人文宗教,唐君毅便是奠定儒家人文主義宗教的第一人。

摒棄實證科學方法,帶有溫情敬意看中國歷史文化,此和 1958 年<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的主調相契。但研究歷史,譬如南京大屠殺,帶有民族情感而不能退一步跳出冷靜深思,彼能客觀如實了解事件發生的因由嗎?日本人果真無可悲可憐之處嗎?從求史實之「真」、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相待言,溫情敬意可能會帶來偏蔽、窒礙,這是錢穆史觀一局限。而觀乎錢門弟子如嚴耕望、余英時等,無一不重視科學實證方法,對胡適、傅斯年「史料學派」「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八分證據,還不可說九分話」的原則深深恪守,益見溫情敬意未必是研治中國歷史文化的必要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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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以孔子的性情心,救正朱子心性情三分之弊

牟宗三認為,朱子將心、性二分,性無活動、主宰義,活動、主宰皆落在心上講,而「性即理也」,然則理亦「只存有而不活動」,偏偏儒學自孔孟以降,皆主「心即理」,心性是本體地自一,非認知地、關聯地為一,理也「即存有即活動」,朱子因此是「別子為宗」。

錢穆對朱子心性論持有另外一種看法,可謂與牟氏相對立。錢穆說:

惟朱子言性即理也,性之內即包有情。又說:「仁者心之德,愛之理。」亦仍把此理字觀念相容到內心情感上來,不失儒家之大傳統。故其言《大學》「格物致知」必以「吾心之全體大用與眾物之表裡精粗」並言。則試問哪有撇開情感而可「我心之全體大用」的呢?(<經驗與思維>)

扼要言之,在錢穆看來,朱子的性不是無活動、主宰義,其包有情,有真情實感,即會活動,心性也不是認知地、關聯地為一,而是本體地自一,「把此理字觀念相容到內心情感上來」等於將朱子看成「心即理」,理不是「只存有而不活動」,朱子怎會失掉「儒家之大傳統」而成為「別子」呢?

撇開準確理解朱子不論,錢穆以性、情、心貫穿在一起,救正朱子心、性、情三分的弊病,這為朱子學的歧出找到一通路,重新回到孔孟的主流。也可以這樣說,錢穆是取資於孔子的仁情 (真情實感),以孔子思想對朱子理論補偏救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