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認為,西方文化一大病痛,在於:錯認強力為生命本身。
強力與生命是如何一種關係?錢穆說:
人生始終是一個進展,向外面某種物件闖進而發現,而獲得,而創新。人生既是一種向前闖進,則不能不附隨著一種強力。沒有強力,則外面種種盡成阻礙,你將無法闖,因此也無所獲,而生命之火便此熄滅了。但強力雖緊隨著生命之本身,到底強力並不即是生命。生命沒有強力,無法前進,也並不是說具備強力即已獲得了生命。生命之實在,在於其向前闖進之物件中……沒有強力,不能行動,不能說話,但強力並非即是行動與說話之實質。沒有強力,便沒有生命,但強力也決非即是生命之實質。(<實質與影像>)
簡單講,生命附帶著強力,但強力不是生命本身。用朱子的話語,強力相當於氣,生命相當於理,理得以實行,必賴氣之助成,但切勿認氣為理。
一旦錯認強力為生命本身,希望過一種追求強力的人生,這一方面會生出美的迷醉、情的動盪、力的喜悅 (因而是吸引的),一方面將造成種種悲劇。
……不幸而人類誤認影像為實質,於是有一種追求強力的人生。
追求強力的人生,放寬一步說,也早已進入了一種精神生活的範圍。強力本身亦帶有一種美的感覺。人類當文化淺演時,上高山、入深林,與毒蟲猛獸相搏鬥。至於如大圍獵,熾盛的火炬,廣大的圍合,死生的賓士,生命強烈的火焰,燃燒到白熱化,何嘗是專為著求生存!這裡有一種美的迷醉,有一種力的喜悅。生命之強力感從人對物的場合,轉移到人對人的場合。尤其如男女雙方愛情的爭取,男的對女的追逐、掠奪、霸佔,男的一方的強力,映射到女的一方的心裡,怯弱、抖顫、屈服,再由女的一方的心裡映射到男的一方,同樣是一種美的迷醉,又夾雜著情的動盪,而更要的還是力的喜悅。若遇到兩雄爭一雌,更激昂,更緊張,甚至殘忍殺害,無所不用其極。這裡不僅是性之要求與滿足,還夾帶有美有情,更主要的,卻是一種力的表現與喜悅。再進至於兩民族兩國家的大鬥爭,大屠殺,列陣相對,千千萬萬人以生命相搏,這裡有忠心、有勇氣、有機智,更重要的,還是強力,千千萬萬人的忠心勇氣機智與強力,凝合成了一位兩位英雄,映射到當時乃至後世千千萬萬人心裡,鼓舞崇拜,說不盡的嚮往,這裡自然也有美的迷醉、情的動盪,然而更重要的還是力的喜悅。
英雄與美人,常為人類傳奇中的角色。英雄是強力的陽面,美人成了強力的陰面。英雄的強力,最好在美人心上感受而反射出來,更見有異樣的光彩。這裡透露出強力自身並非真生命,一定要摻和著美的迷醉與情的動盪而活躍。其次遂有金錢的崇拜,權勢的掠奪,一切所謂的世俗人生,這裡更沒有生命之內容與實質,只有生命的架子與影像,他們只想在強力上誇耀。(<實質與影像>)
值得注意是「一種美的迷醉,又夾雜著情的動盪,而更要的還是力的喜悅」、「這裡不僅是性之要求與滿足,還夾帶有美有情,更主要的,卻是一種力的表現與喜悅」、「這裡有忠心、有勇氣、有機智,更重要的,還是強力」。
唐君毅評法國大革命時,有一精彩論斷:
近代西方人原是北方蠻族,其生命精神與自由、平等、博愛、民主、正義、共和有一內在的不調和,與對待 / 矛盾。他們下意識之私欲權力欲因而易於利用其文化意識中出自理性正義之理想或要求,以為作惡之工具。(<西方近代文化精神之省察>)
「下意識之私欲權力欲」即是「強力」,強力和理想泥流俱下,看似是生命,實則不然,「這裡更沒有生命之內容與實質,只有生命的架子與影像」。
「金錢的崇拜,權勢的掠奪,一切所謂的世俗人生」都是「沒有生命之內容與實質,只有生命的架子與影像」的具體例子。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因而亦「全只是生命的架子與影像,並無生命之實質與內容」。
智慧是最冷靜的,然而也常易誤入歧途,於是有所謂知識即權力之想像。人類渴求真理的那一段真生命,也染上了力的喜悅之陰影。科學發明為金錢崇拜、權力崇拜者所利用,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彌漫一世,凌駕全人類,這些也全只是生命的架子與影像,並無生命之實質與內容。物質生活是平淺而無深度的,而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則已超過物質界而投進了精神界。然而此所謂精神界者,亦僅是一種強力之喜悅而已。僅是強力喜悅,仍然無物件、無內容。(<實質與影像>)
「知識即權力」出自培根,又譯「知識就是力量」。此乃西方啟蒙運動的標誌性語句。錢穆覺得這是智慧誤入歧途、渴求真理染上力的喜悅之陰影的產物,反映他對啟蒙持否定、批判的態度。
錢穆說:
資本主義只能建築在拜金主義者底心裡,帝國主義只能建築在誇權慕勢者底心裡。這不僅是在流沙上築寶塔,實在是在大雪裡燃炭火。財富與權勢,到底是一種無內容的空架子,是一個無本身的假影像,終難發展出真人生。(<實質與影像>)
竊以為是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弊病最好的概括。
誠然,強力人生是吸引的。
強力人生,有一種最誘人的魅力,便是他使人發生一種無限向前之感。惟其是僅向前,而無物件與內容,因此易感其無限。無限本身便是一種美……(<實質與影像>)
可是,其一往無前,卻無本無根,終至飄泊而無所歸。
……然而終不免帶有一種茫茫之感。要對天地大自然發生一種命運之悲傷,空蕩蕩,莽悠悠,還是要找歸宿。(<實質與影像>)
中國人比西方人優勝,是因為中國人始終不走強力人生的道路:
蒙古人在大草原大沙漠枯寒荒涼的地帶裡,迫著經濟上之內不足,一度鞭策起他們的無限向前,擴張、征服,茫然地前進,然而終於找到他們的宗教信仰而獲得歸宿了。中古時期的歐洲北方蠻族,在高寒的冷空氣裡,在沿海岸的渺茫的前程中,也因為生事艱窘的內部不足,同樣鞭策起他們的無限向前。羅馬帝國覆滅,基督教傳播開來,也終於使他們一時得到了歸宿。然而因於種種複雜的環境,文藝復興乃至近代科學發現,又鞭策起他們再度走上無限向前之路。擴張、征服,接續著好幾個世紀的強力人生之表現。科學與宗教,本該是有物件有內容的。現在已經形式化、純淨化了,只有無限向前一意向,領導著他們。婢作夫人,美乎?真乎?善乎?上帝乎?人生乎?強力乎?征服乎?財富乎?權勢乎?若使近代西方人能回頭一猛省,除卻物質人生之淺薄享受以外,所謂強力人生之物件與內容,究竟何在?茫然之感,天地大自然的終極命運,恐怕終有一日要重侵入他們之內心。
中國民族在大平原江河灌溉的農耕生活中長成。他們因生事的自給自足,漸次減輕了強力需要之刺激,他們終至只認識了靜的美,而忽略了動的美。只認識了圓滿具足的美,而忽略了無限向前的美。他們只知道柔美,不認識壯美。超經驗的科學與宗教,鼓不起他們的興趣與勇氣,而終於捨棄了,迷戀在文學人生的路上,而很早便進入到道德的人生。鄙視財富,排斥強力,文化理想自成一型。英雄與美人的傳奇式的憧憬,也轉而使美人的柔情如水勝過了英雄的壯心如火。梁山泊裡的好漢,走不進大觀園。伴隨著林黛玉而嚮往追求的是一個賈寶玉,唱霸王別姬的主角成為虞姬而不復是項王了。(<實質與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