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6日 星期六

社群主義傾向與心之兩層

讓我們簡單總結一下錢穆的道德哲學:

人不只要做起碼聖賢,更要做傑出的聖賢。

欲成為傑出聖賢,有德行是第一步,其次是累積淵博的知識和技能。

這兩方面都不能離開後天學習,特別是對社會大群歷史文化傳統中的語言文字的接受及運用。

孔子「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因此是做大聖賢的關鍵。

反而自識本心云云,既不知心是無從把捉,即使真的把捉到,亦只能是小學,決不能成就大聖賢。

錢穆對心的理解,令人想到當代社群主義 (communitarianism)。

社群主義認為,個人認同及價值觀的形成,並非在進入社群前即由個人意志所決定,而是必須透過個人與其所植根的社群間的對話關係發現。自我根植於特定的歷史文化及傳統中,每一個個體都是位處某個特定的時空、生長於某個特定的家或某個特定的社會中,諸多社會的屬性和目的形塑了個體的特殊性和個別性,是自我構成的特定要素。「我是誰」因此是由社群決定,而不是我自由選擇。

桑德爾 (Michael Sandel) 站在社群主義的立場,反對康德式的「超驗的自我」(transcendental self)。後者視「自我」乃一主體,即有能力運用自主意志的東西。它本身就是目的,獨立於人的本能心理、社會傾向,不受外在環境不可捉摸的變化所左右。其同時為一道德主體,對道德律有強烈的意欲,且把道德律自行頒佈於自己身上,卻不受經驗世界的種種偶然因素所局限、綑綁。

當代新儒家如唐君毅、牟宗三,實際是用康德的「實踐理性」來理解孟子的良知,對此,錢穆不以為然,良知的呈現不能離開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塑造,不能離開古聖先賢人生智慧的啟迪,也不能離開師友言行的薰陶。

徐復觀晚年撰<程朱異同>,其中提到:

孔子的突出點,乃在他針對以才智求見知於他人的「為人」之學,而提出了「為己之學」。所謂「為己之學」,是追求知識的目的,乃在自我的發現、開辟升進,以求自我的完成……我與人和物的關係,不僅是以我去認識肯定在我之外的人和物的關係,而是隨自我發現的升進,將生理的我轉化為道德理性之我,使原來在我之外的人和物,與自我融合而為一。

這種回轉,暫用「內省」一詞來表達。即是把向外所認識的東西、所求得的知識,回轉向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生命中加以照察,把自己所知的,由客觀位置轉移到主體上來,而直接承擔其責任,此時的知識,經照察提鍊後,便內在化而成為自己的「德」。

化客觀知識為生命之德,此時道德乃生根於生命之內,而有其必然性,由道德的必然性而自然發出行為的要求。

由讀書認知開始逐步成就出道德,跟錢穆的見解有相似處,而有別於唐、牟。

不過,錢穆仍然承認心有兩層,這又和唐、牟無異致。

儒家並不在人類自心之外去另找一個神,儒家只認人類自心本身內部自有它的一種無限性,那即是儒家之所謂性。人心是個別的,因而也是各偏的,不完全而有生滅的,相對而有限的。但人心亦有其共通的部分。這些共通部分,既不是個別的,又不是各偏的,而是完全惟一的,無起滅而絕對永存的。儒家之所謂性,即指此言。因此儒家在自心之內求性的至善,正猶如一切宗教家在自心之外求神的至善一般……

……儒家既認性之至善即在我心,故儒家教義不須有祈禱。但此至善之性,究竟也是我心內較高較深的部分,雖在我心之內,而貫通於心與心之間,則又若超越於我心之外,因此我心有限,而我心之性則無限。一個超越我外而無限的性,較之只為我有而有限的心,自然也不免有一種降臨與高壓之感。此一種感覺,在儒家則謂之命……

……性就其在我之內而為我有者言,命則指其不盡在我之內又不盡為我有者言。如何將我此個別之心,完全交付於此共通之心,而受其規範,聽其領導,這須有一種委心的狀態。宗教上的委心是皈依,儒家的委心便是安命。安命始可踐性……

概言之,心分人心、道心兩層。

人心即食色之性 (中性之自然材質),是個別的;道心是良知至善之性,是超越的、公共的。

用嚴格的概念區分,只有人心叫做心,道心則叫做性。

性時時刻刻對心下命令,要求心受其規範,聽其領導,心不免有一種降臨與高壓之感。

心唯一可為者,是安命,安於性所下命令,依之而行。

此處錢氏對心的理解,通於唐君毅,楊祖漢<唐君毅先生對朱子哲學的詮釋>提到:

因在吾人之道德意識中,本來便自覺道德之理純粹莊嚴,崇高偉大,並非為吾人此時之生命活動所可企及。此一對理氣有距離,及吾人此刻之心並不即理之感受,正足以引發人遵理而行,及由遵理而行,引發不已地超越自己、扭轉自己此一現實時時不純粹、不合理之氣心的願望,此亦是一至真切之實踐。即此自覺自己當下之心並不如理、由此而見理之為吾應實踐而一時尚未實踐者,此一主觀感受,亦會產生真正之道德實踐。

……此種對道德法則及義務之認識,是唯在感到此理在對吾人下命令時,方可算是對法則有真正的認識,而且愈感到此命令貫徹於我,則我愈對法則有真認識……

所不同者,唐君毅由心性兩層上升到講理「形而上」先於氣,錢穆則劃開宇宙界和人生界,未有將心性兩層上提到「理先於氣」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