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道言「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當代新儒家 (唐、牟) 對此亦首肯,然而,在錢穆的哲思中,天、人必須兩分,天人是「合一」,而非本來就是一體。
天、人屬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見其論理氣先後的文字:
若從天地間自然界物質界而言,誠然應該說先有器,乃有器之道,先有體,乃有體之用。也可說必先有了氣,乃有氣之理。
但天地間尚有生命界,與物質界略有辨,尚有人文界與自然界略有辨。大抵自然界與物質界,多屬無所為而為。而生命界與人文界,則多屬有所為而為。凡屬無為的,自可說體先於用,凡屬有為的,卻應該說用先於體。若說用先於體,則也可說理先於氣。如是則朱子理先氣後的主張,在人文界仍有他應有之地位,不可一筆抹殺。(兩條見<理與氣>)
天即物質界、自然界,是無所為而為,是氣先理後;人即生命界、人文界,是有所為而為,是理先氣後。天、人非在同一層次,理甚顯然。
錢穆又說:
生命來自物質,又歸入物質。文化出於自然,又復歸於自然。
儒家不主張自然而推尊人文,就人以言人,人類由自然界生命界動物界展演而來,又由人類展演出高深的文化。人文所與自然不同者,最主要的便是他有一個主動,由自然展演而為人文,即是由隨動中展演出主動來。試再舉男女兩性言之,在單細胞生物沒有分別雌雄男女以前,生物界只有生生不息而已。此一種生命意志之生生不息,永永向前,實在已有了一點主動的精神,侵入了自然界隨動的範圍。應該說是從自然界隨動的範圍內積久蘊釀而產出此一點主動的精神。但那種生生不息,永永向前的一點主動精神,到底不鮮明,不健旺,還是隨動意味多,主動意味少。換言之,還是不脫自然姿態。自從雌性作中分出了雄性,女性中分出了男性,於是主動隨動之別更鮮明瞭。男性雄性是代表了主動。雌性女性則代表了隨順。故由有雄性男性而生活意志之主動形式更鮮明更強烈。這是生命界一大進化。我們不妨說,自然界以順動為特徵,人文界以主動為特徵,人文演進之大例,即在爭取主動。(兩條見<陰與陽>)
從第一條,可見人由天來,亦終回歸於天,天人非一體。
至於第二條,可知天是隨動、順動,雖有「生生不息,永永向前的一點主動精神,到底不鮮明,不健旺」。比觀之下,人是以主動為主要特徵,人文演進即在爭取主動。
天、人雖屬不同領域,後者卻必須順應前者,不能違逆。此處錢穆明白反對「人定勝天」、「控制 / 利用自然」一類觀念。他說:
這些都是要在爭取主動中間仍不違背了順動之大法。在創進文化大道上,要依然不遠離了自然規律。若荀子所謂的勘天主義,實非儒家精神。(<陰與陽>)
從「人由天來,亦終回歸於天」的前提出發,錢穆雖認人可主動做許多事,成就出文化事業,但再主動都好,彼所做決不能與天對著幹。天人不即,但亦不離;不一,但亦不二。
須知道錢穆在抗戰後期已讀《朱子語類》等,其思路頗受朱夫子影響。「不即不離」、「不一不二」是朱子處理理氣、心性問題時常用的思維方式,至於天無所為而為,《語類》<理氣上>:
問:「天地之心亦靈否?還只是漠然無為?」曰:「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靈,但不如人恁地思慮。伊川曰:『天地無心而成化,聖人有心而無為。』」
「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靈,但不如人恁地思慮」不正是「自然界隨動的範圍內積久蘊釀而產出此一點主動的精神。但那種生生不息,永永向前的一點主動精神,到底不鮮明,不健旺,還是隨動意味多,主動意味少」的意思嗎?
在程明道乃至新儒家眼中,天不能指物質界、自然界,而是指創生萬物、賦予萬物存在價值的生生天道,此天道為人所稟,即為道德心性。錢穆看天不是這樣看,天是物質之天、自然之天,近似現代科學意義之天,也近似道家、荀子眼中之天,天、人因此只能合,不能本來是一。
唐君毅對錢穆思想有一段評論,他說:
錢先生之思想自其《三百年學術史》看便知其素同情即情欲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此對彼影響至深。彼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由此論德性,亦一向如此。彼有歷史慧解,生活上喜道家,故在歷史上善觀變。但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今其論《中庸》文釋「誠」與「不睹不聞」,都從外面看,此確違《中庸》意。(唐君毅致涵徐復觀)
儘管「其素同情即情欲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有欠允當 (事實上,錢穆曾反對戴震認情欲為性理、將理氣打併歸一,他的思想屬朱夫子一脈,即道學中的理學派系),唐氏評「彼喜自然主義」、「生活上喜道家」基本上在《湖上閑思錄》獲得證實。錢穆思路和新儒家既有根本分歧,他拒絕簽署<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背後實有義理上的理由,決非如余英時所言,只是純粹為了避免造成門戶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