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大特色是每九回一個單元,首九回的中心人物,當數秦可卿、秦鍾兩姊弟。
秦可卿的「秦」,通於「情」,其父為秦業,即「情孽」(「太虛幻境」有「孽海情天」四字,這也是情孽的意思,曹雪芹視情為孽,即惡因、罪過也),秦鍾即是情種。合而觀之,兩姊弟都是情在人世間的化身。
秦可卿有兩重身份,一個是世俗的,一個是仙界的。
世俗的身份是,她是寧國府賈蓉的妻子。
至於仙界的身份,即她為警幻仙姑之妹。
警幻仙姑專門在太虛幻境「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受寧榮二公所託,派妹妹到凡間引寶玉入夢,乘機予以開導。換句話說,秦可卿是帶著任務來世間,是道成肉身,一旦任務失敗,其即喪失留在人間的憑藉,故第五回以後不久,她即患重病,鳳姐勸她「好生養著」,她自白「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挨日子。」
觀乎秦氏寢室的佈置,極富情色意味,反映其為愛欲女神。這裡要先提一點。在雪芹眼中,情、色是不分的,所謂「情既相逢必主淫」。第五回: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 「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卧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卧好,款款散了……
用房中陳設佈置突顯人物個性,是雪芹一貫筆法,後來寫怡紅、瀟湘、蘅蕪等院也是如此。
寶玉入夢,隨警幻仙姑至「太虛幻境」「薄命司」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金陵十二釵」其實就是他身邊的姊姊妹妹,包括黛玉、寶釵、四春、妙玉、鳳姐等,也包括襲人、晴雯。正副冊所記是她們命運的結局。因各人皆遭不幸,故入「薄命司」。寶玉不知箇中底蘊,仙姑亦不可說白,結果,寶玉越看越迷糊,越看越乏味,竟「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
此處曹雪芹是想帶出一個重要觀念: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注定了的,已然命定,只是人不自知而已。人不能知自己的人生,更不能知他人的人生,結果寶玉縱使看了其姊妹的最終的不幸的結局,亦懵然無所感。
仙姑復安排寶玉觀賞《紅樓夢》組曲,雪芹是以曲詞為讖,之前正副冊是以詩、以圖為讖。寶玉仍然無領悟。終於,仙姑出殺手鐧,安排妹妹可卿與寶玉上床做愛:
「……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領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今而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帳。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數日來,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紅樓夢》是有玄幻元素的,從現實的角度考量,秦可卿有否在寢室內與賈寶玉發生性行為?觀乎她和賈珍亂倫,寶玉亦俊美,事情未必不可能發生,但這純屬推測,無法深究。
要之,秦氏導不了寶玉改弦易轍,「置身於經濟之道」,反而令其悟墮迷津,所謂「悟墮迷津」,極有可能就是沉迷男女性愛之事。儘管襲人等高呼:「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令寶玉及時清醒過來,秦氏任務失敗,警幻仙姑不得要領,是顯然的。往後的日子,秦氏失其存在價值,滯留人間,復添以肉體感性欲望作遂,終至和賈珍多次亂倫通姦,最後亦因此而死,所謂「淫喪天香樓」也。
寶玉,據警幻所言,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有別於「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之「皮膚淫濫之蠢物」,他是「意淫」,「在閨闥 (女子居住的內室) 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用牟宗三的話說,專門在女子身上用工夫者,即為意淫之輩。
寶玉和秦鍾友好,秦鍾亦為意淫之輩。寶玉和秦鍾的交往,除了揭示寶玉為一情種,秦鍾與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兒歡好,終至病死,亦暗示一味向情方面用力,只會招來身死收場。下一個為曹雪芹所利用以帶出此番人生哲理的人物,正是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