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思光覺得,凡形上學都是「宣稱是對『實有』(Reality) 的『真知』,帶來哲學或哲學思考的封閉概念」,認為心性論不必發展至道德形上學。這裡我們可以追問:「道德形上學在一成德理論中是否必須 (must)?」若答案是否定的,按照「中國哲學必須排去封閉成分而顯現其普遍意義,從而與世界哲學溝通、接軌」的大原則,《中庸》、《易傳》、宋明儒的宇宙論、形上學論述,自然可以放棄或作大幅度修改。可是,若答案是肯定的,任何放棄或作大幅度修改的嘗試,未免有削足適履之嫌,為了滿足西方哲學要求,強行抹殺中國義理之學的宗教面向。
要回答「道德形上學在一成德理論中是否必須?」一問題,我們可以返本溯源,看看孔子對天採取什麼樣的態度,《論語》有幾條文字特別值得注意: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四條文字內容各異,卻共同透露出一主要訊息:人是一有限的存在。
因為人的有限性,所以
(1) 對於極端德福不一致的情況無法解釋,因而難以釋懷;
(2) 在他人連番質疑自己的道德人格時無從辯白,百辭莫辯;
(3) 身處危難之中,會有所畏懼,喪失生命鬥志。
孔子既要令人 (包括他自己) 對成德起信心,且如《易傳》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未嘗一日頹其志,不能從人本身借力,就只好借力於天。所以,他將天塑造為一以道德為內涵的實體: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為政>)
同時天又不是主觀的,而是客觀的、超越的形上實體,擁有化育萬物的大能,保證萬物的存有: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
且具一定神秘性: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只有將天的既主觀又客觀、既超越又內在的性格予以確立,人才能藉此克服自身形軀的有限性,矢志不移堅守道德。一個方面看,這未嘗不是康德所謂道德的「設準」(postulate),但另一方面看,從孔子開始,經孟子至《易》《庸》宋明儒,其未嘗不視此「設準」為一真真實實的存在,此正是東西方哲學大不同處。
將天完全化約為人的道德心性,做任何事情皆對得住自己的良知,剛猛有餘,但未免忽略了人面對橫逆時的軟弱。此一方面,在基督宗教中反而得到重視。《馬太福音》記載,耶穌被捕前,在客西馬尼園禱告:
他稍往前走,俯伏在地上,禱告說:「我的父親哪,若是可以,求你不要讓我喝這苦杯!可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旨意。」
他回到那三個門徒那裡,發現他們都睡著了,就對彼得說:「你們不能跟我一起警醒一個鐘頭嗎?要警醒禱告,免得陷入誘惑。你們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是軟弱的。」
第二次耶穌再去禱告說:「父親哪,若是這苦杯不可離開我,一定要我喝下,願你的旨意成全吧!」
他再回到門徒那裡,看見他們又睡著了;他們連眼睛也睜不開。
耶穌再離開他們,第三次去禱告,所說的跟先前的一樣。
須知道,耶穌原是天父之子,道成肉身而為人生界之耶穌,因受肉體牽累,「肉體卻是軟弱的」,面臨巨變在前,耶穌不免遲疑、害怕,「我的父親哪,若是可以,求你不要讓我喝這苦杯!」正是遲疑、害怕的表現。
耶穌最後憑什麼克服遲疑、害怕而生信心?憑對超越的天父的無條件信任,「只要照你的旨意」、「父親哪,若是這苦杯不可離開我,一定要我喝下,願你的旨意成全吧!」若無對天父的信任,甚至質疑天父是否存在,耶穌定必畏縮,上十字架亦成不可能。
事實上,他的門徒的熟睡不起,「連眼睛也睜不開」,正好與耶穌所為作對比。彼得曾聲稱自己不會不認耶穌,但結果呢?彼得三次不認主。「你們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是軟弱的」,孔子也看到這一點,故要建立道德形上學 (筆者過去曾說:「孔子仍顧及人為一感性存在。人會因於現實中行義之屢遭困厄而沮喪、痛苦、迷妄,保持天之人格性及獨立性實有助安頓及慰解人因行仁而生之種種負面情感,從而可重振人行道之信心,使人有持續的動力以踐仁成德」,今想法未變,附註於此)。
有謂中國古代無宗教產生,其實儒學義理本身即含有宗教面向,近人稱為「人文教」。勞思光全盤否定宋明儒的形上學、宇宙論,欲去之後快,誠然令儒學更加符合西方哲學的理論標準,更具開放性,但與此同時,儒學作為義理之學,作為成德之教,其令人「起信」的部份是被削弱了,經「閹割」後,儒學就只淪為粘牙嚼舌的一套套理論,這又是否孔孟的初衷?
況且,形上學必帶來封閉概念 / 系統,這亦不盡然。以朱子的道德形上學為例,各處皆是天理的展現,我所理解的只是「月印萬川」的其中一川而已,當虛心理解他川之月,方能見一月之整全,此其實具相當開放性,不會窒塞哲學思考。汲汲於摒棄一切宇宙論、形上學,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