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3日 星期一

一系說問題重重

一系說是勞思光詮釋宋明儒學時所採取的立場。

何謂一系說?勞思光解釋:

所謂「一系說」,自是視宋明儒學為一整體,但此並非忽視各家各派立說之殊異,而是通過一發展演變之動態觀,以安頓此種種差異於一整體過程中。換言之,學說之差異皆視為整體過程中之階段特徵。

立足於一系說,勞氏認為,「此整體過程之原始方向或要求,即成為一共同判斷標準。依此標準,乃可確定所謂『發展』之意義」。又「就理論結構及效力而言,亦可有一共同標準,以裁定各階段學說之得失,而明其升降進退」。

宋明儒學作為一整體發展過程,其原始方向或要求在何?答曰:歸向孔孟「主體性哲學」(心性論中心的哲學),排拒漢儒傳統及外來的佛教。勞思光說:

宋明儒學作為一整體哲學運動者,歷時數百年,各家學說之殊異。若就細處言之,則可謂千門萬戶。但就其大處著眼,則首先不可否認者,是此一運動有一基本目的,即是要求歸向先秦儒學之本來方向。因此宋儒初立說時,實即一面排除漢儒傳統,另一面堅決反對外來之佛教,直至明代陽明之學興起,此一基本方向並無改易。

依一系說的立場,宋明儒學運動的進展,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 周濂溪、張橫渠

雖以恢復孔子之儒學為志,但其所據則是《易傳》與《中庸》。思想形態屬半形上學半宇宙論 (即混合形上學及宇宙論以建構其哲學系統,尚未完全擺脫漢儒之「宇宙論中心之哲學」之影響),而與孔孟之心性論大為不同。

(2) 程明道、程伊川、朱子

二程提出「性即理」一命題,決定其理論有別於周、張,屬於較純粹之形上學系統。

有別於宇宙論對經驗世界之根源及變化規律予以肯定,形上學之主要肯定必落在一超經驗之「實有」(Reality) 上,建立此肯定後,對於經驗世界之特殊內容,可解釋可不解釋。此「實有」本身之建立並不以解釋經驗世界為必要條件,因而較宇宙論高一層。

明道好言「天」,伊川喜言「理」,皆是以「客體性」或「存有性」為第一序觀念,而不以「主體性」或「活動性」為第一序。其將漢儒所提倡之「宇宙論中心之哲學」掃除一空,亦對佛教提出一有力之駁辯,有勝於周、張二氏之說,卻始終難與孔孟主體性哲學密合。

朱子承襲伊川,對宇宙論興趣特別高,於「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則仍然不真切。

(3) 陸九淵、王陽明

陸九淵立「心即理」之說,首次肯定「主體性」,歸向「心性論中心之哲學」,與孔孟本旨逐漸逼近。

王陽明立「致良知」之說,正式建立一心性論系統。孟子思想之要旨,悉收於此系統中。以歸向孔孟為方向之儒學運動,至王氏方完成。

驟眼看來,一系說言之成理,似無可爭議,實則不然。

首先,《易》《庸》代表半形上學半宇宙論,牟宗三就不認同,牟氏說:

加上《中庸》、《易傳》、《論語》、《孟子》四部書合起來看,就不光是從主體講仁、講心性,不光是直接說明道德的可能性,也牽涉到「存在」,也說明存在。存在就是天地萬物的存在,說明天地萬物的存在就是形而上學。那麼,哪一個觀念擔負這個形而上學的責任呢?就是「天道」這個觀念。這個「天道」不是荀子所說的那個意思,而是超越意義的天道。所以,又名曰「道體」。道見之於《易傳》,就是「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見之於《中庸》就是「誠」。誠不只是現在所說的「誠其意」的誠,那是從人的生活上說,屬於道德的。誠除了這一面意義之外,誠還是合「內外之道」。《中庸》的地位很重要,主觀方面講仁、心、性;客觀方面講天道、道體,從主觀方面過渡到客觀方面,兩方面通而為一,這就是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學。

《論語》的精義:踐仁知天。《孟子》的精義:盡心知性知天。《中庸》的主要觀念是「誠」。《中庸》曰:「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已,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中庸》一個「誠」字,把主觀面、客觀面通而為一。對古人來說,主觀面、客觀面通而為一不是很困難。但是,這個對現代人來說就很困難。講主觀面就不能講客觀面,講客觀面就不能主觀面。這是可悲的現象。(《宋明理學演講錄》)

按照牟宗三的意見,《易》《庸》是孔孟「心性論中心之哲學」的再進一步,成就出實踐的道德的形上學,非觀解的、思辯的半形上學半宇宙論。其與孔孟心性論不但無隔閡,反而令它更完滿。

其次,明道曰:「只心便是天」,又曰:「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以『客體性』或『存有性』為第一序觀念,而不以『主體性』或『活動性』為第一序」根本不成立。謂伊川、朱子接不上孔孟之教可,但拉上明道則決不恰當。

其三,誠如錢穆所言:

朱子論宇宙界,似說理之重要性更過於氣。但論人生界,則似心之重要性尤過於性……要由人返天,仍使人生界與宇宙界合一,則更重在工夫,工夫則全在心上用,故說心字尤更重要。

後人又多說,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因此分別程朱為理學,陸王為心學。此一區別,實亦不甚恰當。理學家中善言心者莫過於朱子。(《朱子學提綱》)

朱子果真把心視為第二序觀念,於「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不真切?未必。

唐君毅甚至說:

又朱子之主敬涵養致知之工夫,雖本於伊川,其所欲涵養之心體,則又實並不全同於伊川所言之心體,而轉近乎與伊川問答之呂與叔與象山所言之心體。(<朱陸異同探源>)

所謂心之主宰運用,應指心之能使理呈現或不呈現,並使人之身之氣升起或不生起而言。理之自然流行於氣,氣之自然表現理,是一自然之變化,或自然之易,不是心。心之主宰運用,唯在:「氣既有而能使之無,或未有而能使之生;或於理之表現者之偏而失正,而能矯其偏失,以復其全正」等上見之。此即同於謂:心之主宰運用,乃在對氣之有無之主宰,理之偏全之運用上見之。故「心本應為居氣之上一層次,以承上之理,而實現之於下之氣」之一轉捩開闔之樞紐。亦唯如此,然後可言心之為主性情、統性情或率性以生情者。此則觀朱子之言心之主宰運用,固明涵具此義。(《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

據此,朱子對「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是深刻的。勞思光判斷錯誤。

假如我們對勞氏說法進行揚棄,不難發現,周、張、明道是一形態,伊川、朱子是另一形態,象山、陽明是又一形態。要之,三種形態皆是圍繞心性論而展開,勞思光所講的由天至理再及心的三階段發展演變,彷彿從來不是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