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6日 星期四

宋江怒殺閻婆惜

宋江是鄆城縣押司,與當地官員及地痞友好,跟東溪村保正晁蓋自幼相識,彼此是好友。晁蓋聚眾劫奪生辰綱,事發,宋江暗中通風報信,讓晁蓋早一步逃走,免受追捕。晁蓋等人上梁山後,遣劉唐送來書信及一百兩黃金酬謝宋江,宋江不好推卻,象徵式拿了五兩。豈料妾侍閻婆惜發現書信,威脅宋江交出一百兩黃金,不然前往報官,揭發其與晁蓋來往的隱私。宋江情急之下,一反平時的溫和,拿刀捅死閻婆惜,所謂「宋江怒殺閻婆惜」。

閻婆惜是絕色美人,她愛宋江嗎?不,她只愛張三郎,第二十一回: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箇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裡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宋江呢?愛這位小妾嗎?且看以下文字:

卻好的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事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宋江根本不喜歡閻婆惜!他是不好女色的。二人結合,純粹因為閻婆惜的母親閻婆牽線,之所以牽線,理由很簡單,就是「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是出於經濟生計考慮而黏附著宋江。結果二人長期分開,閻婆惜年輕貌美,閨房難耐寂寞,遂與張三郎私通。

宋江、閻婆惜同在一房之尷尬,見以下一段: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蕩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吃,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裡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

同床異夢,全無相敬如賓,如此一段婚姻,對宋江、對閻婆惜,都是悲劇。

閻婆惜、張三郎私通,證於唐牛兒的話和說書人的第三身旁白:

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

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裡,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

她既對宋江無情,甚至憎恨,要脅他、害死他,內心自然也不會有絲毫愧疚。

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乞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裡……

……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哪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哪裡按納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哪裡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

《水滸傳》的對白都是精心設計,且看閻婆惜所講,言必稱張三,例如

「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

「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

即使給宋江開條件,也以「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為第一訴求,她對張三,實有愛情在其中,而非純粹淫欲的滿足。

「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

「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悍婦、潑婦形象躍然紙上,宋江見此,怎能不殺她?

某種意義上看,閻婆惜是可憐的。以她的條件,大可覓取如意郎君,淪為宋江的妾,是因為家庭 (其父得病身亡無錢安葬)、因為母親閻婆使然。中國古代重視孝道,孝道是異常奇怪的東西,一旦過了火,很容易變成家長宰制乃至扼殺子女的人生前路。閻婆惜的不幸,正是扭曲了的孝道文化造成。她若不嫁宋江,就不會寂寞難耐,性欲得不到滿足,即使與張三搭上,也不致起歹心要宋江必死,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種種因果,閻婆要負大責任,中國傳統家庭為先及孝道的文化要負大責任。換在西方社會,不合則去,彼此放過對方,宋江固然不用犯殺人罪,閻婆惜亦早得享幸福矣!

宋江這個人,表面客客氣氣,頗有禮貌,但一觸及根本利害,對方堅持置自己於死地,他是會毫無保留拼死反擊。他是沉睡的火山,但沉睡的火山也是火山。這一種性格,在他執掌梁山泊,成為寨主之後,越發明顯。他後來便口口聲聲為梁山兄弟的大義 (實際是他個人的招安夢),強行阻止林沖殺高俅報仇。

閻婆得知女兒死訊,至縣衙報官,鄆城縣令依法派人逮捕宋江,奉命追捕的鄆城縣都頭朱仝、雷橫故意放走宋江,宋江輾轉逃到柴進處尋求庇護,結識武松等人。

武松,清河縣人,與兄長武大郎感情極佳,卻容易因酒醉而動手。第二十三回:

當下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

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

其外型如何?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難怪潘金蓮會迷上這位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