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蓋、吳用等「智取生辰綱」後,何濤奉命緝捕。在其弟何清協助下,白勝被抓獲,熬不過苦刑供出晁蓋等人。何濤展開搜捕,鄆城縣押司宋江向晁蓋等通風報信,晁蓋等人起兵拒捕,阮氏兄弟最後活捉何濤,割掉他雙耳,放他回去。
晁蓋等欲投奔梁山泊,朱貴有什麼反應?第十九回:
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伙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囉齎了,教去寨裡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
非常正面。
但到了王倫那邊,事情開始起變化。
眾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
還是「智多星」吳用心細,知道王倫的客氣是偽裝,非出於真誠。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哪裡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裡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用激將法挑起林沖的憤恨,造成梁山泊自相火併,從中取利,誠然在道德上有虧,卻是效果顯著。吳用乃政治上的軍師,非儒家理想之聖賢。
林沖與晁蓋、吳用等一見如故:
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哪裡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友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為『小旋風』柴進的麼?」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只心術不定,語言不准,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為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眾豪傑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
留意吳用的說話內容,作者是精心設計過。
「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
這是先對林沖予以讚賞。讚得他飄飄然,志得意滿,贏得其信任,就容易得手。
「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
此乃故作無知,從而引出林沖訴說王倫的不是。
「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
以退為進,激發林沖剛烈的性子,與王倫火併。
果然,林沖大數王倫的缺點:「王倫只心術不定,語言不准,難以相聚」、「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
「心術不定」另一個意思是自私好利。「語言不准」即所講都是謊言大話,不能相信。「難以相聚」即與王倫相處生活很困難。
王倫更大的問題是「妒賢嫉能」、「恐眾豪傑勢力相壓」,這和他以落第秀才的身份當梁山寨主有關,太沒自信,過於自卑,於是要用高壓、排斥的手段迫走潛在競爭對手。
中國歷史上,明太祖朱元璋以皇覺寺行腳僧之資,坐上皇帝寶座,他也對眾大臣不信任,故設廷杖,以便羞辱。王倫的心態亦類似。林沖上山,坐第幾把交椅?吳用說:
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
林沖心裡有氣,絕不始於今日,終在吳用略施詭計下,全面爆發。
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裡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眾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傑,奈緣只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裡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只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裡。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哪裡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裡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裡?」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裡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王倫忌才是事實,他之所以忌才,是因為要自保,這其實無可厚非。事實上,他待晁蓋等人也是做盡禮數,客客氣氣,「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裡放著五錠大銀」,反而吳用使激將法迫林沖殺之,道德有損的是晁蓋、吳用等。
林沖方面,這個人是典型君子人格,或可稱為儒將,跟岳飛差不多。他數王倫的不是,都是事實,但只是事實的一個面向,而不是全部。很簡單,身處江湖,事事表露真感受,就容易招殺身之禍。更何況王倫是一寨之主!
王倫當初不許林沖上山,是因為怕林沖威望大,會反制自己,所以他汲汲於找楊志上山入伙,以作制衡 (當然楊志不願是後話)。林沖卒之忿忿不平,親手殺了王倫,回望王倫最初憂慮、最初決定,何嘗有不是?反見其有遠見!王倫是敗於重杜遷、宋萬、朱貴的兄弟情義上,是杜、宋、朱等人勸王倫許林沖留下,結果養虎為患。
王倫不願收納晁蓋等人,除了自身地位考量,也顧及兄弟。林沖是一個人,收容他,對梁山泊原有結構影響不大。可是,晁蓋等人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人數較多,而且都參與過「智取生辰綱」、殺過官兵,有極高的威望地位,他們進梁山,不是會扭轉梁山泊原有結構嗎?屆時杜遷、宋萬、朱貴等還有何地位可言?王倫此番心思,林沖固然不知,只怕杜、宋、朱也未必明白。果然,晁蓋成為梁山新主,杜、宋、朱馬上地位急降,第二十回:
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得他們,不若做個人情。」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
王倫不純粹是落第窮儒,他是深謀遠慮的。
林沖為君子、為儒將,但孟子早就說過:「君子可以欺以其方」,意思是正人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來欺騙他。且看吳用以下一番話: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裡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撚鬚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什麼叫做「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吳用欺騙林沖,「精人出口,笨人出手」,不是很明顯嗎?
再看
「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
「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
「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
「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
「不要火併」是刺激林沖快些火併,「頭領不可造次」是叫林沖快些造次,「休為我等壞了大義」是要林沖為晁蓋等背叛王倫。每句話都別有用心,是激將法,林沖不是被欺嗎?
道德上講,林沖殺王倫,始終不應該,你被高俅陷害,誰收留你、許你做頭領呢?縱使王倫萬般不是,亦不應忘恩負義。
然而,客觀效果上,晁蓋取王倫而代之,以晁蓋手中的人脈、吳用的機智、眾人的威望、生辰綱的財寶,無疑可令梁山泊的發展更上一層樓,而居首功者實為林沖。
林沖擁晁蓋上台,成就梁山泊的興盛。他後來再擁宋江上台,宋江可不是晁蓋,有野心、有陰謀得很,林沖終因宋江阻止,無法殺高俅以雪恨,報家散人亡之仇,追源溯始,實為性格決定命運。
順帶一提,林沖為人沒野心,吳用擁他為寨主,他堅決推辭,第十九回:
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裡,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裡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麼?」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第二十回:
話說林沖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據林沖雖係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廝,非林沖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好麼?」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佔上?」林沖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卻。若有不從者,將王倫為例。」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沖喝道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裡擺下筵席,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裡聚義。
林沖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裡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沖向前道:「小可林沖,只是個粗鹵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傑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佔上?」林沖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沖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沖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佔上?還是頭領請坐。」林沖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沖再要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佔上,頭領再要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沖,只得坐了第四位。
林沖是大好人,但大好人往往不得好下場,他也不例外,教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