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我們集中談「真真國女兒詩」,這是「索隱派」的大問題。不過,在進入正題之前,先補充幾句前文未述及的要點。
寶黛有隔閡,上次我們是從黛玉成長的角度切入。可是,細讀原文,或者可以有另一種解釋。
寶黛交談是由襲人為母守喪的話題開始。黛玉問寶玉:「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回答:「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緊接二人就 dead air。我們不妨問,黛玉為何緊張要見襲人?
其實,黛玉和襲人的關係,並非如續書所寫,那麼惡劣。相反,二人關係是很好的。黛玉想知道襲人何時回來,想見襲人,是因為她不知自己何時大限將至,而此一自覺,跟其病情惡化是脫不了關係。
寶玉深愛黛玉,不能不知黛玉心中所想,於是心下一沉。到再說話,第一句就問:「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這是寶玉亦察覺黛玉病情不輕。
愛人如此關心自己,怎能讓他更加擔心?所以黛玉說:「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但問題是她續道:「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失眠了,「好了」是寬解語,病況實不理想。
二人欲言又止,黛玉成長而寶玉不,是一個可能解釋。黛玉病重而寶玉不忍,是另一可能解釋。後一種解釋正好呼應全書「美中不足」的宗旨,以及明義詩「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回到「真真國女兒詩」上,且看原文:
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
真真國是什麼地方?有多種說法,莫衷一是:
(1) 真臘國 (柬埔寨)
(2) 阿拉伯伊斯蘭國家
(3) 荷蘭
(4) 台灣明鄭政權
(5) 茜香國
至於那首詩的內容,「索隱派」解成「反清復明」思想的體現,他們的看法大約是這樣:
<真真國女兒詩>暴露了《紅樓夢》實為「朱樓夢」,而朱姓為明朝皇室之「國姓」在清朝甚為敏感,代表著反清復明的夢想,若非有一定安全保障的人士恐不敢如此書寫,也無必要如此書寫。此外其詩句中更寫道:「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更加指出這位懷抱夢想的人士同時又居住在有著叢林的海島 (台灣) 上,於明末清初之際,僅僅東寧鄭氏符合這個情況。《紅樓夢》的故事情節與角色安排與鄭氏王族的歷史有著高度的相似性,而書中東府寧國府又恰巧對應東寧之稱,賈府賈政之名又影射假政權和「假鄭」,賈母大權在握實指鄭成功死後其妻董國太實攬大權。
概言之,「朱樓夢」指朱明政權,明朝亡了,故曰「昨夜」,「水國吟」指清朝,清朝正管治著,故曰「今宵」。
這種解法能否成立?作為一個說法未嘗不可,但通觀整部小說,曹雪芹「反清復明」意識並不強,他有無必要特別寫一個真真國女子,從其詩帶出「反清復明」思想?值得疑問。
從文本脈絡看,雪芹更想突出寶琴見多識廣,讀萬卷書兼行萬里路。
就詩的內容言,縱使「朱樓夢」真是指朱明政權,「水國吟」真是指清朝,那也表示一種事物不能久住,變幻原是永恆的狀態。
既然變是正常,古今皆然,「月本無今古」,為何人會不開心?因為「情緣自淺深」,人有情,有情,就會對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地方在意些,某些不那麼在意,故「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整首詩的中心思想是在講:一切都變幻,不能久住,沒有錯,但人就是看不開啊,看不開是因為人有情。換言之,情是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本質特徵 (essence),此和《紅樓夢》「大旨談情」的中心思想是呼應的、吻合的。
儘管由「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推測,真真國女子極有可能是「漢南」「朱樓」政權的後人,「漢南」為「水國」所佔,女子被迫於島上居住,撫今追昔,遂成此詩。
[附錄] 我們對「索隱派」應持有的態度
「索隱派」指《紅樓夢》有政治成分,部份故事人物及情節有弔明之亡、批評滿清、反清復明的傾向,這是沒問題的。曹雪芹以悲憫眾生的心態,小說家的筆法,寫盡眾生相,他不能不寫反清復明的人物,事實上,真真國女子「披著黃頭髮」,手持「倭刀」,又「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處處不能不令人聯想到荷蘭、台灣、明鄭政權。
然而,這是一回事,曹雪芹整部書的中心是否以反清復明,甚至仇清悼明貫穿,此乃另一回事,另一個問題。「索隱派」如果堅持《紅樓夢》是以反清復明 / 仇清悼明為宗旨,此乃過分詮釋,為吾人不敢苟同者。
故此,「索隱派」的若干觀點,可給予我們解讀《紅樓夢》的一種視域 (horizon),卻絕非唯一視域。同理,「自傳派」乃至「文學評論派」所主張,亦是眾多視域之一種而已,各家各派貴在求同存異,互相理解、交流,而非採「一言堂」的方式,以為自己所講都是真理,別人的都不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