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思光論錢穆學術的局限
在<恩怨如煙公論在 – 懷錢賓四先生>,勞思光提到與錢穆的一段「恩怨」,他說:
那還是一九五五年以前的事。當時我在台北,而錢先生來台講演,住在「民主評論社」。徐復觀約我與他會談。他開始只和我泛談史學方法問題,強調中國傳統的傳紀體記述的優點,這雖與我對歷史知識的看法不甚相合,也說不上有甚麼衝突。但臨別時他卻贈我一本《先秦諸子繫年》的修訂本及一本新著的《文化學大義》;而且囑咐我寫一點評論意見。不料這卻引生了他與我之間頗為嚴重的誤解。
我當時雖然年少氣盛,其實對於幾位強調中國文化傳統的學人有一定的尊重;因此,我便很認真地寫了一篇評論。我對《先秦諸子繫年》的評論,所涉及的只是序文中所提出的方法問題。錢先生自述其考訂方法是:「以諸子證成一子,以一子反證諸子」,他認為這是:「如常山蛇,首尾相應」。這顯然與王念孫父子講訓詁學時所謂「揆之本文而合,驗之他卷皆通」的意思相類。然而,從知識的一般規劃來看,這種只要求融貫性 (coherence) 的態度用於訓詁則可,用於史學考證或論斷,則顯然大有問題。融貫性只涉及語義的可解,不能涉及事實的有無。我認為史學考證必須先立史實的定點,然後方可進行推證。推證所得依史實定點而有涉及事實世界的理論效力;這是一種不可逆反的認知過程。倘只靠循環論證,則不能對事實世界有所決定。因此,我覺得「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只表示融貫性,不能是建立史學知識的方法。
其次,對於「文化學」一詞,我認為不能輕易提出來。若要建立一個「文化學」,則須能確定表明這個「學」涉及某種特定的對象,或依特定的方法,為其他學科所不能取代,否則,許多學科均可處理文化問題,似無確定理由建立一個所謂「文化學」。
我的評論大意如此,事後回想起來,我當時表述我的意見或許不夠委婉,但並無攻訐之意。然而,不久我就知道錢先生對我這種批評有強烈反感。原來他以為我是表示一種輕視他人研究工作的傲慢態度。而且我初次評論他的成名之作便如此指摘,更是對他個人的不尊重。其實如我上面已提到的,我之所以認真提出評論意見,不作敷衍應酬之語,正由於我尊重他的地位。他的反應其實是一種誤解。
但這種誤解卻很難澄清。我自己也不覺得有強作澄清的必要。於是,後來我到香港,雖然在新亞或其他場所屢屢遇見錢先生,彼此只是很客氣地交談數語,不曾再認真討論過甚麼問題。漸漸一些友人也了解這種情況,於是,我與錢先生關係不佳,也成為眾所共知的事實了。
重點不是恩怨本身,而是勞思光對錢穆學術局限的觀察。
據上所引,勞思光認為錢穆做學問,有兩個大問題:
(1) 將只適用於訓詁的要求融貫性 (coherence) 的態度,用於史學考證或論斷,言「以諸子證成一子,以一子反證諸子」、「如常山蛇,首尾相應」。
(2) 隨便使用新名詞 (如「文化學」),卻未說明其確切內涵。
就 (1),勞思光覺得,史學考證必須建基於史實的定點,然後方可進行推證。推證所得依史實定點而有涉及事實世界的理論效力。若只靠循環論證,只講融貫性,即不能對事實世界有所決定,不能建立史學知識。
至於 (2),「文化學」一詞不是不可講,但要先確定這個「學」涉及何種特定對象,採用何種特定方法,若對象、方法皆不是迥異於其他學科,「文化學」實無自成一門的理由。
錢穆本為一中學國文教師,能夠走上大學講堂教歷史,全因《先秦諸子繫年》,《師友雜憶》有以下一段:
又一日,天一又偕顧頡剛親來余室,是亦為余與頡剛之第一次見面。頡剛家居蘇州,此次由廣州中山大學轉赴北平燕京大學任教,返家小住。見余桌上《諸子系年》稿,問,可攜返舍下一詳讀否。余諾之,隔數日,天一又來,告余,頡剛行期在即,我兩人能偕往一答訪否。余曰佳,兩人遂同至頡剛家。頡剛言,君之《系年》稿僅匆匆翻閱,君似不宜長在中學中教國文,宜去大學中教歷史。因云,彼離廣州中山大學時,副校長朱家驊騮先,囑其代為物色新人,今擬推薦君前去。又告余,彼在中山大學任課,以講述康有為今文經學為中心。此去燕大,當仍續前意並將兼任《燕京學報》之編輯任務。囑余得暇為學報撰稿。余與頡剛初相識僅此兩面。
偏偏勞思光批評《先秦諸子繫年》,不是針對個別論點,而是攻擊其根本使用方法,指此方法無從成就真正的史學知識。這指控相當大啊!等於謂錢穆不夠資格、學識在大學歷史系執教,難怪錢穆覺得冒犯 (見「不久我就知道錢先生對我這種批評有強烈反感。原來他以為我是表示一種輕視他人研究工作的傲慢態度。而且我初次評論他的成名之作便如此指摘,更是對他個人的不尊重」)。
關於隨便使用新名詞,竊以為這是錢穆的通病。無獨有偶,徐復觀對此也看不過眼,<良知的迷惘 – 錢穆先生的史學>:
我首先要指出,從史學的基礎在史料的立場來說,錢先生的史學著作,是不宜作一般讀者之用的。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强,成見太深,而又喜新好異,隨便使用新名詞,所以他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名詞,濟之以流暢清新的文筆,這是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的。
「而又喜新好異,隨便使用新名詞」、「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名詞」,兩位大學者都是這麼說,此誠然是錢穆學術一缺點。
勞思光對錢穆的定位:史學家而非大儒、哲人
按照勞思光判斷,錢穆一生的成就在歷史學,為一出色的史學家。他說:
我始終只認為錢先生是史學家,我承認在這一方面他的成就不容忽視。
他在史學研究方面極具卓識,而且決不隨波逐流。
錢先生在我眼中是一個卓越的史學家。
細緻言之,錢氏之史學成就主要見於《先秦諸子繫年》、《國史大綱》及《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今僅舉《國史大綱》及《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以為論。
a.《國史大綱》
詳論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如「皇權」、「相權」互相制衡的關係,為當時多數知識份子所不知,書中包含許多這一類的研究成果,有客觀的史學價值。
另外,全書所表達的文化觀,重點在於強調價值觀念或思想對制度及生活秩序的決定力。從理論立場看,屬於「精神現象學」的史觀,即「黑格爾模型」的論述。這樣的思想趣向顯然與唯物史觀相反。
b.《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
<劉向歆父子年譜>依據堅實證據表明康有為《新學偽經考》不能成立。其對劉向劉歆的考證謹嚴周密,其考證結論也是無可爭議。錢穆史學著作最有理論穩定性的部份,正是在具體考證工作。
對於哲學及文化問題,勞思光認為,錢穆並無深切了解。他說:
但對於哲學問題及現代文化問題,他雖頗有所陳說,我則覺得他並無深切了解。
但就文化思想問題一層面看,他缺乏知己知彼的功力,因此雖對中國文化有深切體會,但對西方傳統及現代文化卻常作皮相之論。即就中國文化而論,他雖喜談宋明理學,在心態或精神境界方面,他實在只是一個有淑世情懷的才人,而非能洞觀心性的哲人。
錢先生在氣質上不屬於嚴謹的儒者,反而有很強的文士氣息……他對傳統文化確有深厚感情,因此在面對文化問題時,他確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但他的學力則在史學方面。對於儒學及諸子思想中所涉及的基本哲學問題 – 如自我境界問題、道德規範問題,以及一些純思辯性的問題等等,他並未能深究。在實踐工夫方面,他也不顯得真有「成德」的要求……錢先生作為一個史學家,自有極高價值。不過,若勉強要將他看作一個大儒或哲人,卻是一種誤認。
錢先生博覽群書,對宋明語錄之類的資料也頗為熟悉,但就儒學所涉的理論問題本身則不能明確掌握。他在這方面的論著,所表現的強點或優點,仍是在於他的史學功力。如果不從學院標準着眼,則錢先生談經史、論心性時,又有另一種意義,那就是透露他對中國文化的關懷及熱誠。他是公開為傳統文化辯護的人。他將復興中國傳統文化作為自己的主要文化主張;對於現代文化則不求甚解。
錢先生雖是傳統主義者,但並無激烈主張,原不是我心目中的對象;但他的基本主張卻正因與世界文化形勢決不相應,因之其可行性極弱。事實上,現代文化是一事實性的存在,其利病亦皆是事實。中國文化中若有可貴的人類智慧成果,必須與世界性的文化革新要求結合,方能重振其活力……可說的只是:若將中國文化孤立於世界文化之外,單獨要求復興,則是一條不通之路。錢先生在文化主張上比較溫和,但基本態度不以「在世界中的中國」為基礎。因此,我們雖尊重他的文化熱誠,卻不能期望他的文化主張在未來能發揮甚麼引導作用。
簡單講,
i. 哲學
喜談宋明理學,卻無相應的心態或精神境界,亦未能洞觀心性。
對於儒學及諸子思想中所涉及的基本哲學問題 – 如自我境界問題、道德規範問題,以及一些純思辯性的問題等,未能深究。
在實踐工夫方面,也不顯得真有「成德」的要求。
對宋明語錄很熟悉,但就儒學所涉的理論問題本身,則不能明確掌握。所表現的強點或優點,仍是在於史學功力。
ii. 文化問題
缺乏知己知彼的功力,雖對中國文化有深切體會,但對西方傳統及現代文化常作皮相之論。
對中國文化有關懷和熱誠,公開為傳統文化辯護,將復興中國傳統文化作為自己的主要文化主張,對現代文化則不求甚解。
將中國文化孤立於世界文化之外,單獨要求復興,不以「在世界中的中國」為基礎。這是一條不通之路,可行性極弱,因與世界文化形勢不相應。
勞思光的判斷對嗎?錢穆在哲學和文化的造詣果真不及史學?此需回到錢穆的文字找答案。
勞思光定位的錯誤
1955 年 8 月致徐復觀書:
平常講學喜愛陽明,而生活則內羨晦翁。若真照陽明精神,在事上磨練,不得不在學問上放棄,王學末流,便成空疏。弟沉浸於清儒經學中甚深,私心實慕晦翁之博聞。
《宋明理學概述》自序:
平居於兩學案最所潛心,而常念所見未切,所悟未深,輕率妄談,不僅獲罪於前儒,亦且貽害於當代。故雖私奉以為潛修之准繩,而未敢形之筆墨,為著作之題材也。
此兩條駁勞思光「在實踐工夫方面,他也不顯得真有『成德』的要求」,換言之,錢穆乃一大儒。
1968 年 3 月致楊聯陞書:
若能有人專意治此,以「朱子學在韓國」為題,實可為中韓文化交流獲一激發,此與研究陽明學在日本,可以互相輝映。日本人治理學,亦自晦翁轉到陽明,其淵源實在韓國,日本學者亦認此事,而國人不能在此方面加以深究,亦誠大可惋惜也。
1952 年致徐復觀書:
將來中國出路,必然要發揚舊根柢,再加西方化,此事斷無可疑。
以朱子、陽明為媒介,分別促進中韓、中日學術文化交流。加上以「發揚舊根柢,再加西方化」作為「將來中國出路」,錢穆何曾「將中國文化孤立於世界文化之外」、「不以『在世界中的中國』為基礎」?
誠然,錢穆有文士氣息,故喜馬一浮而不欣賞熊十力。
對內在固有的道德本心的體驗亦欠奉,證於「洵知取於人以為善,何必果於自率己靈?千百世之上,有聖人焉,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以上聖人之心靈,即吾心之靈也。服堯之服,言堯之言,行堯之行,斯亦堯而已矣。必如是乃見心體之廣大。故曰『多識前言往行以蓄我德』……試觀老農老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彼豈止自率吾靈?彼固已承襲乎千百世以來人之心靈之經驗積集而為老農老圃。」(<略論王學流變>)
視宰相、三省及文官體制比西方「三權分立」更優,用「政民一體」取代「政民對立」,尤其失於膚淺,作皮相之論,不求甚解。
可是,對儒學及諸子思想所涉及的基本哲學問題未有深究、對儒學所涉的理論問題不能明確掌握,就表示「若勉強要將他看作一個大儒或哲人,卻是一種誤認」,就表示對中國傳統文化無深切體會,這個對嗎?未必。彼極其量可說錢穆不是哲人,視他為哲人乃一種誤認,卻不能說錢穆不是大儒 (見上引證據)。再者,踐行儒學、體會中國傳統文化,非只得一種哲學式的基源問題研究的方式吧!
總之,錢穆是優秀的史學家自不待言,他
I. 雖有文士氣、對道德心性未有真切體悟、亦未採哲學進路了解儒學,卻畢生踐行宋明儒義理 (前期仰慕陽明,後期發現人生體驗契於朱子),是一大儒。
II. 雖對西方傳統及現代文化不甚了了,卻非反對西方化、「在世界中的中國」,將中國文化孤立於世界文化之外。
謂錢穆不是哲學家,不懂西方文化,可。謂錢穆不是儒者,對中國文化體會不深,只單獨求復興中國文化,則有欠準確。
錢穆對朱子推崇備至,跟其治學要求融貫性的態度有關
回到勞思光論錢穆學術的局限,關於要求融貫性的態度,竊以為錢穆高度讚揚朱子,也跟此有關。
錢穆說:
書中多引古經籍,而自以己意分析會通言之,遂使理學經學一貫相承,合一無間,此乃朱子所為有大功於當時之理學與傳統之儒學也。(<朱子論理氣>)
濂溪、橫渠兩人皆以宇宙造化為一氣之分陰分陽而來,然皆復在氣之上安放一更高之名辭。濂溪謂之「太極」,橫渠謂之「太虛」,此兩名辭,實皆淵源自道家。而兩人亦意各有異。朱子乃綰合而一視之,並稱之曰「理」。此理字主要乃從二程思想中來。曰太極,曰太虛,終是一虛稱。曰太極太虛即理,則成為實指。故朱子之理氣論,實乃綰合周、張、二程四家之說,而完成一更圓密更明確之體系,廣大無不包,精微無不入,有宋一代理學,必到朱子,始達於集大成之止境,即此可見。(<朱子論無極太極>)
驟讀朱子書,每若其說全出師承,更無創見自立之說,渾化一己於大傳統中而不見有痕跡。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後代惟朱子近之。(<朱子論鬼神>)
朱子學,重綜合,重會通,無在不運精思以貫之。(<朱子論鬼神>)
朱子上承周張二程以歸之孔孟古經典,而又自為之創通而條貫之,以自成其一家之見解。(<朱子論鬼神>)
朱子治學不廢漢唐,治經不廢注疏,闡釋義理,常求納眾異而歸一同,無往而不見其尊傳統尚融貫之精神。上引一書,以仁義禮智分配春夏秋冬,此書又以仁義禮智分配金木水火,此皆漢儒糅雜陰陽家言以說經之所遺,而朱子仍保守勿捨,而又以橫渠「心統性情」之說加以綜合。雖諸家之說容有難合,而朱子之意則在會通天人理氣心性而一以貫之,實自成一家言,自有條理。學者當綜觀其大體,勿拘礙於細節則可也。(<朱子論仁下>)
若說到朱子的思想,則他的最大貢獻,不在其自己創闢,而在能把他理想中的儒學傳統,上自《五經》、《四書》下及宋代周、張、二程完全融成一氣,互相發明。在朱子的見解上,真是「先聖後聖,其揆一也」。他在中國思想史裡獨尊儒家,在儒家中又為製成一系統,把他系統下的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和一致。此非朱子氣魄大,胸襟寬,條理細密,而又局度開張,不能有此成就。孟子稱孔子為集大成,此層無可細說。至於朱子確是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這是朱子第四大貢獻。(<朱子學術述評>)
請注意,
「書中多引古經籍,而自以己意分析會通言之」
「故朱子之理氣論,實乃綰合周、張、二程四家之說,而完成一更圓密更明確之體系」
「驟讀朱子書,每若其說全出師承,更無創見自立之說,渾化一己於大傳統中而不見有痕跡」
「朱子學,重綜合,重會通」
「朱子上承周張二程以歸之孔孟古經典,而又自為之創通而條貫之,以自成其一家之見解」
「雖諸家之說容有難合,而朱子之意則在會通天人理氣心性而一以貫之,實自成一家言,自有條理」
「他在中國思想史裡獨尊儒家,在儒家中又為製成一系統,把他系統下的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和一致。此非朱子氣魄大,胸襟寬,條理細密,而又局度開張,不能有此成就」
這些不正是對朱子要求融貫性的態度予以讚許嗎?這和錢穆個人治學講究融貫性是相關連的。
但問題來了,如勞思光所言,講得首尾相應,頭頭是道,不代表就是如實的理解。
早在南宋,與朱子同期的陸九淵,就曾經說過:
足下如此說晦翁,晦翁之學,自謂一貫,但其見道不明,終不足以一貫耳。吾嘗與晦翁書云: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安。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語錄上》,《陸九淵集》卷三十四)
「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是指模仿聖人言語文字口吻,「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安」是指朱子安於自己所造的大系統,不客觀如實理解先聖之學問。
牟宗三後來沿象山思路,批評朱子:
胡五峰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學問;朱夫子一出,也繼續作這種消化的工作,可是朱夫子並不能真正消化這四家的學問;事實上他只能消化一家,也就是程伊川。他以程伊川之一程來概括二程,把程明道收到程伊川裡面,成為一程。事實上,二程是以程明道作主,程明道在理學家之中有崇高顯赫的地位,但是朱夫子的消化工作卻不能顯出程明道的地位。朱夫子以程伊川來概括二程,但程伊川卻不能概括他哥哥程明道,因為他們兄弟倆的講法並不一樣。朱夫子只能欣賞程伊川,而且了解得很好、很恰當;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距離,沒有大分別,其心態相應、氣味相投。但是朱夫子對於程明道就不十分能欣賞,也不了解他,而又不好意思批評他,因為他的地位太高。程明道有這麼高的地位,而朱夫子卻不能相應於其地位而說出他的學問來,所以程明道在朱夫子的心目中成為隱形的。
朱夫子以一程概括二程,再以二程作中心,來概括周濂溪和張橫渠,以此方式消化這四家。因此,就表面上看,大家都以為朱夫子是宋儒的正宗,是正統派,是所謂的道學家。在宋史裡有「道學傳」,其中有所謂「濂、洛、關、閩」,共五人。陸象山不在道學傳裡面,這是宋史作者的偏見。那表示說,宋儒的學問以濂、洛、關、閩為正宗。「濂」指周濂溪,「洛」指二程,「關」指張橫渠,「閩」便是指朱夫子,因此以他所傳的為正宗。可是朱夫子在北宋四家中只能傳程伊川。他雖然大談周濂溪的「太極圖說」,篇幅很多,所費的工夫也很大;但是他的了解並不恰當,也不能相應於周濂溪所體會的道體。因為他是以程伊川的方式來了解周濂溪。他對張橫渠了解得更差。張橫渠本身當然也有些駁雜,但是其真實的意義不可揜。雖然他的文字表達不太好,其意義卻很明顯。而朱夫子卻不能了解張橫渠。張橫渠在朱夫子的心目中只是二程的輔佐,並未得到充分挺立的地位,有時候他可以把張橫渠的幾句漂亮話頭拿出來講一講,但是一、兩句話並不能代表張橫渠的全部學問。就張橫渠的全部學問來看,朱夫子是不了解的。 因此,這樣看起來,所謂「濂、洛、關、閩」的傳承,所謂「朱夫子繼承宋儒的正宗」,事實上全是假象,朱夫子只繼承了程伊川一家,而程伊川也不能代表他老哥程明道,就是把程伊川和程明道兩人合起來,也不能代表張橫渠和周濂溪。朱夫子很重視、推尊周濂溪,但對他不夠了解,也不能了解張橫渠和程明道。(《中國哲學十九講》)
即使錢穆本人,講到朱子解孟子,也發覺朱子所言不對頭,他說:
此皆朱子自抒己見,與《孟子》本文原意實並不相洽。故既曰「心不待求」,又曰「雞犬之喻也未甚切」。又曰:「學問之道,豈是此事之外更無他事。」此皆是朱子對《孟子》放心章所持之異辭。其實皆為針對當時時病而發。(<朱子論放心>)
惟據《孟子》本章原文,開始即稱「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則所謂放心,應指此仁心而言。下言求放心,則兼指此心之仁義而言。若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復其仁義之心而已。如此說來,本是無病。其上章亦云:「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喪即放失義。又曰:「此之謂失其本心。」求放心,即求其所失仁義之本心也。又前一章云:「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然則求放心,即是求仁義之良心。三章相證互足,孟子本意甚為顯白……朱子針對當時學風流弊發言,又為其自所主張之心性分說所拘束,遂於《孟子》本章原義亦復未能扣緊作解。(<朱子論放心>)
能自造一融貫的系統是一回事,是否做到如實客觀的理解是另一回事。自創系統以消融各時代各家派,固然了不起。可是,假如所創系統接不上孔子、孟子的哲學洞見 (philosophical insight),對北宋諸儒的道德體會及工夫修養也不甚了了,只知用自己的系統語言把各家學說解得頭頭是道,客觀了解則欠奉。這未嘗沒有問題。
就錢穆個人的學問事業言,過分重視融貫性令他不能如實了解《中庸》。邵華、陳勇<港台新儒家的《中庸》考釋之辯 – 以錢穆、徐復觀、唐君毅的相關爭論為例>:
錢穆是以學術史流變的眼光……將《中庸》義理闡發的架構置放於學術思想史演進的發展進程中,予以重新的定位與詮釋,得出《中庸》匯通老莊思想,成書時間晚出老莊、孟子的結論。
徐復觀說:
對《中庸》的義理詮釋,應將其置放於儒家思想的系譜中來進行,應以《孟子》解《中庸》……天人合一之道,必本之於仁義禮智之實理而說,是要據人道之所行如何合乎仁義禮智來講,只有由此仁義禮智之「誠」而內發之於心,才能達到性與天道之合一。
唐君毅致函徐復觀:
今其論中庸文釋「誠」與「不睹不聞」,都從外面看,此確違《中庸》意。
簡言之,錢穆要令《中庸》和老莊思想融貫起來,反而失卻了《中庸》作為儒家重要經典、「必本之於仁義禮智之實理而說」之真。其逞認知議論之大能,但通通都從外面看,並無相應於《中庸》的切身的道德體驗。
又上文引徐復觀批評錢穆史學的話,「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强,成見太深」、「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此其實是指錢穆所建構的歷史論述,與客觀歷史事實不符,同於勞思光所指陳。
徐氏復言:
從錢先生大著《朱子新學案》提綱中提到漢儒思想性格的說法,錢先生並不了解漢儒,當然也不了解賈誼。(<良知的迷惘 – 錢穆先生的史學>)
此明白攻擊錢穆所講不是歷史真實。
錢穆之所以講出不是歷史真實的論述而不自知,反而自得其樂,跟他寡頭看重融貫性不無關係。筆者認為,這是錢穆學術最致命的弱點,也是李敖說「錢穆作為史學家,本已令人皺眉」的原因所在。
總結
勞思光對錢穆學術局限的觀察是正確的,惟其對錢穆的定位則有欠公允。
錢穆是史學家,也是大儒。只是對道德心性體悟不深,亦未用哲學方法處理儒學。他弘揚中國文化,對西方傳統及現代文化認識不夠,卻非反對西方化、「在世界中的中國」。
隨便使用新名詞乃錢穆治學一大缺失,但更大的缺失在盲目追求系統的融貫性。後者令他高度肯定朱子,看不出朱子學的大問題,也使其史學研究與客觀理解歷史真實有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