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蘅蕪閒話

在「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後有一批語:

鳳姐一番籌算,總為與自己無干。姦雄每每如此,我愛之,我恨之!

此脂硯齋明白以鳳姐為「姦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出自《三國志》許劭對曹操的評價,鳳姐實為《紅樓夢》中之曹操。

又在「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後有一批語:

先敍岫煙,後敍李紈,又敍李紋李綺,亦何精緻可玩。

邢岫煙是邢夫人的人,邢夫人是鳳姐的婆婆,跟鳳姐有矛盾。李紈則視鳳姐為競爭對手,與鳳姐面和心不和。整個敍述,等於把鳳姐的對立面拉了出來,故「亦何精緻可玩」。

「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後有一批語:

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過。

須知道《紅樓夢》是有真人真事作為藍本,史湘雲實際便是李煦的孫女。脂硯齋發「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此一折耳」,猶如揭秘,要麼其與李煦的孫女關係密切,要麼其本人就是李煦的孫女,否則其根本不能知道內情。

且說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唣 (騷擾) 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 (聲音喧鬧,令人煩躁) 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從「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可見湘雲為人極豪爽,率性而行,不拘小節。香菱學詩亦極誠懇,不斷向人求教請益。

寶釵忍受不住二人「喧鬧」,卻依舊「笑道」,足見其涵養好,為人厚道。

「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呼應第四十二回寶釵的話:

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在寶釵眼中,正經事是「做些針黹紡織的事」,偏偏湘雲、香菱「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她對此頗不以為然。

這裡的「學問」,專指儒家的為己之學、成德之學。以儒學的尺度,湘雲、香菱一味談詩,其實等於「不守本分」。

「話口袋子」是寶釵給史湘雲的稱號,形容她「話多」,喜歡高談闊論。

「杜工部」即杜甫,「韋蘇州」即韋應物,「溫八叉」即溫庭筠,「李義山」即李商隱。從「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可見寶釵具有幽默感,會說笑。

值得注意是以「呆」配香菱,以「瘋」配湘雲,雖出寶釵之口,實為雪芹對二人之點評。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寶琴所披,叫做「鳧靨裘」,外表「金翠輝煌」,用「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

賈母把珍貴的「鳧靨裘」給寶琴,名副其實「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這孫子了」,但果真是如此嗎?香菱、湘雲的話漏出口風,「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偏偏第五十二回有「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晴雯是寶玉丫鬟,於病中為寶玉補雀金裘,則雀金裘明白屬於寶玉。誰把雀金裘給寶玉?自然是賈母。由此可知賈母雖愛寶琴,但對寶玉的溺愛並未消減。

湘雲是直腸直肚的,「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可以為證。這麼一個直率的人,透露出一個驚人真相,「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余英時據此指《紅樓夢》內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潔淨理想的大觀園世界,一個是污濁不堪的園外現實世界,而大觀園群芳對此狀況是有所自覺的,故黛玉有「落花流出園外會被沾污」之嘆,湘雲也教寶琴別與賈母、群芳以外的人打交道。

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由「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可見賈母傾向讓孩子順乎本性而行,崇尚個體自由,不予過多的管束。她也深知寶釵喜歡規限、教訓、管束他人,有時不免戕害人的天然本性 (寶釵吃冷香丸,冷香丸正是要把人自然的感情冷卻)。

「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寶釵的話有點醋妒之意,但亦反映賈母確實愛寶琴多於寶釵,以為賈母對寶釵有好感,這是受後四十回影響而不自知。

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

究竟事情會如何發展,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