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叫香菱詠月,香菱苦思力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
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歐麗娟解釋:
就第一首<詠月>詩而言,綜觀全作,可見其中處處充滿黏皮帶骨之累,流於詩評家所謂「將自身站立在旁邊」的皮毛刻畫,結果就因為缺乏興寄、無言外之意而味同嚼蠟,遂不登詠物上乘佳作之林。除此之外,全詩之所以被寶釵評謂「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其最大的問題乃是林黛玉所指出的,香菱因為見識有限而無法篩揀語詞、汰俗取雅,只能不分精粗地從淺近的套語中選擇材料入詩,於是便形成滿紙淺薄的庸俗氣,林黛玉所謂:此詩「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即是此意。而這首詩中「措詞不雅」的情形,主要的原因便是其中連篇累牘皆是諸如「翡翠」、「珍珠」、「玉鏡」、「冰盤」、「銀燭」、「畫欄」之類的俗語庸詞,頸聯的「懸玉鏡」與「掛冰盤」甚至犯了對偶法則中因意義複沓而來的「合掌」之病,堆砌湊合的做法更突顯措詞不雅的問題。
以第一聯為例,比諸後來被眾人讚為「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的第三首詠月詩,此處首句的「月掛中天夜色寒」直露如白話,而且第一個字即點出「月」字,未免毫無蘊蓄,不如第三首首句的「精華欲掩料應難」,在令人宛轉意會之餘,又帶有明朗堅強、英彩自現的人格化感受,因此自然神韻透出;此首次句的「清光皎皎影團團」和第三首次句的「影自娟娟魄自寒」雖然同樣都是出以當句對的形式,但雅俗亦不可同日而語,推究其故,選詞用字亦難辭其咎,試看「皎皎」、「團團」與「娟娟」、「魄寒」在詞意語感上本即有深淺厚薄之差別,再加上後者用一「自」字,遠比第一首平平凡凡的客觀白描更有一種主觀上自持自重的執著堅守之感,因此耐人尋味得多。
香菱學詩的第一首作品,乃是以實際的創作婉轉揭示初學者容易犯下的各種問題,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便是用字選詞之關乎雅俗的重要性……將俗詞俗語刪約戒除而不用,正是「變俗為雅」的一種法門……透過「戒字」以產生去俗趨雅的效果,實在是創作活動中時時必須面對的一個美學策略。(《詩論紅樓夢》)
重點是「(香菱) 見識有限而無法篩揀語詞、汰俗取雅,只能不分精粗地從淺近的套語中選擇材料入詩,於是便形成滿紙淺薄的庸俗氣」,以及全詩流於平平無奇的客觀白描,「缺乏興寄、無言外之意而味同嚼蠟」。
雪芹寫詩何等出色!此處卻要為香菱特別設計一首錯漏百出的詩作,其心思之細密、靈巧可以想見。由此亦知詠月詩非曹雪芹個人作品,乃雪芹因應故事情節及人物需要而創作,代表故事中那個人物,而非他本人。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曹雪芹不直接道出香菱學寫詩學到著迷、出神,而是透過一系列動作呈現:「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不只當事人的動作,還有寶釵的補充說明,「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
從寶玉的話,他似乎認為老天是不會浪費每個人所稟得的情性。但事實果真是這樣?石頭不是「無材補天」,悲號慚愧嗎?寶玉想法太天真,不知世間殘酷。
另外,情性有別於性情,情性是就形下的稟氣而言,性情是講超越的本性本情 (四端之心)。寶玉言「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可見他篤信氣化宇宙論,屬漢、晉之際思想家路數。
寶玉跡近竹林七賢,為香菱奮力學詩而讚嘆老天造化之巧妙,對人、對天都作出藝術性鑑賞。比觀之下,寶釵是典型儒者,「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因勢利導,施以規勸,真可謂循循善誘。「寶玉不答」既反映二人價值體系的根本分歧,亦預告寶釵日後會守活寡 (因寶玉將受不住寶釵諷諫而離家出走)。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乾。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歐麗娟解釋香菱此首的問題:
表面看來,這首香菱自以為妙絕的詩已經免除前一首的問題,能夠力求雅致而避開「月掛中天」、「翡翠樓」、「珍珠簾」、「玉鏡」、「冰盤」、「銀燭」、「畫欄」之類的俗語庸詞,但請教黛玉時,依然得到「過於穿鑿」的批評,也就是其中充滿極力雕琢之跡和刻畫之痕,而且與題目太黏太即,喪失了詠物之際騰躍穿梭的心靈空間,因而缺乏一種吐屬寄託之靈動意興。此外,薛寶釵更指出此首<詠月>詩的另一大敗筆,即詩中專意於描寫「非銀非水」、「香欲染」、「露初乾」、「殘粉塗」、「輕霜抹」等針對月光的形容,使得全詩「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結果便造成以「詠月」為名,卻以「詠月色」為實的問題,也就是在審題擬旨上有所滑移而誤失歌詠之重點,形成離題之重大錯謬。(《詩論紅樓夢》)
歐氏以為,此幕
提供了一個在「審題擬旨」上因離題而失敗的例子,以為初學者戒。(同上)
概言之,香菱第一首詩太俗,第二首詩離題,兼有斧鑿之跡。
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
王國維《人間詞話》提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香菱為了寫詠月詩,「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這不是「獨上高樓」嗎?「『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既是雪芹精心設計的笑話,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經此兩境,香菱就只差在「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說著,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 (有圖繪的絲織品) 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 (十成) 方有了三停 (三成)。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卧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纔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
第四十九回: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首聯通過「精華」、「娟娟」,和「寒」等三個詞,把月亮烘托出來。頷聯從天上折返人間,通過「砧敲」、「雞唱」、「白」、「殘」等情景的組合營造晚上月亮之清冷孤寂的意境。頸聯「紅袖」二字點明詠者身份和視角,閨閣相思之情躍然紙上。尾聯承接頸聯,予以寄意,全盤托出詩人詠月之情思 – 盼望團圓,月是團圓的象徵標誌。
第四十八回脂硯齋有一批語: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
《石頭記》又稱為《紅樓夢》,理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