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鳳姐撫恤平兒之際,眾姊妹進來,原來探春想鳳姐為詩社當個監社御史,且看她怎麼說:
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
詩社在鳳姐生日當天舉行,寶玉因出外祭金釧,未有出席,故「頭一社就不齊全」。
不過,這還是次要,最要緊是「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雖則賈母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但誰負責管理榮國府及大觀園的資源?誰掌握榮國府及大觀園的支出用度?此方是探春請鳳姐當監社御史的因由,為詩社找贊助 (sponsor)。
鳳姐那麼聰明,怎會不明白探春的心思,
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麼濕的乾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樣罰他就是了。」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裡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鳳姐是挑通眼眉的人,一語戳破探春的語言藝術,直入核心,非常厲害。
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忍不住出聲,正是李紈。
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
此段看似平淡,實則充滿火藥味。
「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驟眼看好像是稱讚,形容聰明絕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可是,仔細玩味,其不乏貶義,指心靈特別脆弱,不容別人說半點不好。把事情看得太透,太露骨,不曉得難得糊塗。
觀乎鳳姐聽了李紈所言,馬上還以顏色,李紈的話該是帶有貶義。
從鳳姐的話,可見李紈
(1) 十分富貴:一個月有十兩銀子月錢 (鳳姐的兩倍),復有賈母、王夫人添加的十兩銀子,兼有稻香村園地收租,且分得上上分兒的年例,支出卻極少,主子奴才總共沒十個人。
(2) 異常吝嗇:一年有四五百兩銀子,卻不願拿出一二百兩銀子給探春等人起詩社做東道,反向鳳姐要錢。
(3) 未盡其責:作為大嫂子,該帶著姑娘們念書學規矩針線,不好就要勸。偏偏探春等起詩社,李紈不予管束。
鳳姐等於向李紈大興問罪之師,李紈也不是省油的燈,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後又一批語:
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將萬句話來併成一句說死那人,畢肖!
心直口拙,這是脂硯齋給李紈的定評。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稱呼「這東西」已經非常不尊重,可用「這人」,但不該用「這東西」。
「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簡單一句,就是醋妒鳳姐出身金陵王家,撇開出身不提,在李紈看來,鳳姐跟貧嘴惡舌的小子沒分別。
「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批評鳳姐過於精打細算,斤斤計較。
「昨兒還打平兒呢」,轉移視線,將焦點轉到鳳姐一時酒醉打平兒上,以此蒙混自己的不是。
李紈是有城府的,你鳳姐說我怎樣不好,我偏說回你怎樣不好,不止,還使挑撥離間之計,大家都明白鳳姐打平兒是酒醉累事,李紈卻大書特書,「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很正氣?錯了,這是挑撥離間!分化平兒和鳳姐!
最後兩句毒辣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我們知道,八十回後,鳳姐被賈璉休了,平兒扶正,李紈的話是伏筆,也是一詛咒,教人心寒。
這樣解讀下,李紈的形象就不太好,判詞寫她下場悲慘亦很合理,「說的眾人都笑了」,眾人未免太入世未深。
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禁不起。」李紈道:「什麼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
曹雪芹寫人物,不僅細膩、活靈活現,而且能直透到人性的深處,非常了不起。
我們不妨比較一下鳳姐和李紈的發言。
李紈要為平兒抱不平,鳳姐被辱罵,她有半點怒火嗎?沒有。「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為平兒設想。「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為昨日錯打感後悔。「平姑娘,過來!我當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正式道歉,敢問這是貧嘴惡舌的小子所為嗎?可見李紈的批評無理。
比觀之下,李紈「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什麼禁不起,有我呢」,好像很為平兒,但最尾一句露了口風,「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原來李紈關心乃至支持平兒,是因為平兒有工具性的利用價值,可值此獲取更多資源和利益。李紈自私、吝嗇成性,鳳姐其實沒批評錯她。
兩個人物,一真一假,一正一反,都由曹雪芹一人寫出,他是不是很厲害?真是個鬼才!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
彼被姑娘小姐鬧就是件事,鳳姐忙米忙衣服就不是件事,李紈何其自私!
鳳姐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到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累你呢。」
這段重要,竊以為八十回後,形勢逆轉,李紈會出手陷害鳳姐,至少是見死不救。昔日動聽的說話,都是自身利益未被損害時,隨便說的敷衍語。到大難臨頭,或可爭取更多益處,李紈便會露出真面目。關於這一層,鳳姐在此處已感覺到有不妥。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據此,鳳姐不是吝嗇,而是恪守「應使則使」的理財哲學,和李紈不一樣。
鳳姐兒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都叫人搬出來你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麼,照你們單子,我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裡呢。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人取了來,一併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首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說著,便帶了他姊妹就走。
李紈這個人,好聽點說是幹練,難聽點說是自私到了極點,鳳姐都已經妥協讓步,彼還要加上「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她有站到鳳姐當家的立場,替鳳姐設想嗎?
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兩個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你說該怎麼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
之前探春沒交代「頭一社就不齊全」的原因,至此補出寶玉缺席。
總而言之,第四十五回開首,基本上是兩位婦人鬥法,王鳳姐對稻香老農。鳳姐是梟雄,但梟雄仍不失真情。李紈則是故作正義、扮大好人,實情卻是自私至極,吝嗇成性,回想寶玉評稻香村「人力穿鑿扭捏而成,沒有自然之理」,這也是對李紈個性的適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