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4日 星期二

荒謬主義

賈母、寶玉、鳳姐、鴛鴦等對劉姥姥極好,偏偏她們在八十回後俱不得好下場(賈母病死,寶玉、鳳姐被關入獄,鴛鴦被賈赦迫害)。好人未必有好報,人世間充滿諷刺和荒謬,是曹雪芹對人生一大洞見。

二戰結束後,歐洲價值信仰失落,「如果上帝不存在,則任何事情都被允許」,存在主義極盛,法國作家卡繆以論述荒謬見稱。何謂荒謬 (absurdity)?概言之,就是人類對世界懷有希望,可惜事與願違,他們終其一生,始終找不到想要的東西,人的期望與世界有落差,遂生出荒謬感。

卡繆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人,其實早在十八世紀,曹雪芹已透過他的小說,訴說著對人生荒謬的種種觀察及感慨。

元妃省親是《紅樓夢》一大環節,場面浩大,熱鬧非常。誰想到那次同時是元妃一生人最後一次和親人見面,後四十回的見面是不能作準的,屬續書部份,只看八十回的話,元妃省親實際是元妃與賈府眾人陰陽相隔前的最後話別,弔詭的是,是次話別竟在異常歡樂的氣氛下進行,諷不諷刺?

黛玉《葬花吟》,許多人覺得很感動,它的寫作背景是在芒種節當天,大觀園眾姊妹都在歡樂地慶祝,唯獨黛玉因前晚晴雯和寶釵的事不開心,孤零零走至花塚葬花。驟看此節,很容易想到黛玉性格的問題。可是,雪芹寫此非為這個,他另有用意。

一切仍須回到芒種節的原意去講,「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但問題來了,「花神」指誰?超越者吧,不,且聽鳳姐向劉姥姥說:「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花神」是指大觀園群芳。這就有趣了,「花神退位,須要餞行」,背後的意思是:群芳他朝終究要離開潔淨的大觀園,投身污穢不堪的現實世界中,被現實世界糟蹋,為此,先作一餞行。如此一看,芒種節本該是悲哀至極,要千紅一哭才對,弔詭是他們竟視作佳節來慶祝,因為他們對自己日後要離開大觀園的命運全不知情。

類似的例子,在《紅樓夢》中不勝枚舉,元宵猜燈謎,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

寶玉撰誄文祭晴雯,黛玉稍作修改,最後

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裡,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

俞平伯說:

平淡淒涼,自是書殘,非緣作意。黛玉從此不再見於《紅樓夢》矣。曲終人去,江上峰青,視如二玉最後一晤可也,不須再讀後四十回。(《樂知兒語說紅樓》)

寶黛最後一次見面竟在此時,唯二人皆不自知。

大體而言,曹雪芹以「人對未來命運無所知」作為構成人生荒謬的主要因素,有別於卡繆汲汲於強調人的期望與世界有落差。

面對荒謬,該如何解決,曹雪芹未有提供方法,他只是將不同的荒謬如實陳述。

綜觀中國古代文學史,專寫人生荒謬的作家並不多,這是曹雪芹別具一格的地方。他比同時代的文人走前了很多。

回到第四十二回。劉姥姥走時,插有一段王太醫替賈母及巧姐看病的情節,曹雪芹為何要寫這個?還記得第二十八回

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

林黛玉換了家庭醫生,由王太醫轉為鮑太醫。鮑太醫醫術如何,不得而知,但王太醫醫術必高明,否則賈母、巧姐都不用看他了。黛玉不用良醫,這是為其他朝病重而逝埋下伏筆,王太醫的良醫形象則藉第四十二回帶出。

富察明義《題紅樓夢》其十八詠黛玉之死: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末兩句明白反映寶黛愛情未能開花結果,源自黛玉病情過重,回天乏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