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士一見賈母,馬上阿諛奉承:
那張道士先哈哈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安康?眾位奶奶小姐納福?一向沒到府裡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賈母笑道:「老神仙,你好?」
原來他曾想巴結寶玉,可惜不得要領。
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萬福萬壽,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裡做遮天大王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賈母說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誰知寶玉解手去了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
張道士的背景值得留意,他曾是榮國公的替身,憑藉賈家扶持才有權有勢,身份顯貴。隔了數代,他與賈府開始疏遠,於是加緊力度攀附,以維持自身的權位。他後來替寶玉說親,亦是為了保著自身的既得利益。
張道士忙抱住問了好,又向賈母笑道:「哥兒越發發福了。」賈母道:「他外頭好,裡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
高鶚續書寫賈母支持賈政迫寶玉讀書,觀乎「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了」,賈母怎會這樣做?賈母是溺愛寶玉的,寶玉靠著賈母才有不讀書的本錢。
「他外頭好,裡頭弱」說得好,寶玉表面風光,在家卻每有不能自主的地方,都給「老祖宗」看透。
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
還記得第二十三回寶玉初搬入大觀園,有這麼一段描述:
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張道士的話,跟第二十三回的線索接榫。
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
這段對話要分兩層看。
從張道士的角度,要把自己和榮國府未來接班人連在一起,最好是通過榮國公,他曾做榮國公替身,透過稱讚寶玉長得像榮國公,一來賈母愛聽,二來雙方自然可以繼續親厚,他得享最大益處。
從賈母的角度,張道士的話切中了她的心事。勿看輕「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兒子」包括賈赦、賈政,「孫子」包括賈環、賈蘭等,無一像寶玉似他爺爺,第五回警幻仙姑為何要帶寶玉入太虛幻境?因為寧榮二公囑託: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輓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賈母的想法,跟寧榮二公之心意,可謂相通。因為寶玉有才華有能力,又似自己已過世的丈夫,愛才也好,移情作用也好,賈母特別溺愛寶玉,由此亦見她對丈夫賈代善有深情。
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不用說,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說畢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
此張道士開宗明義為寶玉說親,背後仍是利益計算,旨在拉攏榮國府未來繼承人。
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紅樓夢》妙在處處都有伏筆。
「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等於把寶釵的家境優勢泯去。
「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等於容許黛玉「入閘」,競逐「寶二奶奶」。
後四十回寫賈母偏袒寶釵,狠心對待外孫女黛玉,這是高鶚的想像,非曹雪芹原來意思。
在曹雪芹原文中,賈母支持二玉,以王夫人為首的奪權集團支持二寶,是非常清楚的,紫鵑第五十七回看出此一分歧。
說畢,只見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裡,也沒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乾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淨些。」鳳姐兒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佈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鳳姐兒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佈施來了。」鳳姐的犀利,在此可見一斑。
如上所述,張道士為保自身地位之顯貴,才奉承賈母、討好寶玉,不停攀關係,在某種意義上言,這根本和「化佈施」沒分別。
本來張道士識趣些,連鳳姐也討好,鳳姐未必會當面羞辱他。但他做了兩件不放鳳姐在眼內的事:「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鳳姐遂不客氣,將他的意圖挑破。
「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第五十四回賈母大講「吃了猴兒尿的媳婦」的笑話,此乃對著鳳姐承受委屈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