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和伶人蔣玉菡結交,惹得忠順親王府長史前來榮國府大興問罪之師,令賈政非常生氣。
賈政此時氣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長史官,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
誠然,寶玉已闖下大禍,但情況沒有最壞,只有更壞。賈環出場。
才回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令小廝「快打,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逛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纔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
那井裡淹死的丫頭正是金釧。
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裡,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
試觀賈環的舉動,帶著小廝像野馬般亂跑,鬼鬼祟祟講兄長寶玉的壞話。有什麼樣的兒子,就有什麼樣的母親,由此可見趙姨娘是何種貨色。
尤其甚者,趙姨娘故意對寶玉和金釧的事添油加醋,肆意扭曲,經賈環之口傳至賈政耳中,賈政本來已因忠順王長史的事,對寶玉恨得牙癢癢,刻下還加上「迫姦不遂,搞出人命」一條大罪,他於是再也按捺不住,誓要找出寶玉,好好教訓一頓。
脂批:
再逼下文,有不得不盡情苦打之勢。
賈政恨鐵不成鋼,將盡情苦打寶玉以洩忿。
一面說,一面便往裡邊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
周汝昌解釋賈政為何要毒打寶玉:
賈政為什麼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著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麼這麼苦打?他沒有人心嗎?賈環告狀,剛才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說那個琪官沒了,城裡人說是你這個公子給藏起來的。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賈政簡直嚇壞了,你知道,賈政什麼身份?八旗內務部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那個王爺那一級,那個政治鬥爭複雜萬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簡直冒火三丈,吩咐寶玉說你不能動,他得送那個官走。這個時候賈環在院裡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你怎麼了,賈環那個小孩,他那個心那麼壞,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個神情。我聽我媽媽說的,我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眾,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麼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說的你再發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王爺,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裡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他自個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二十里的紫檀堡那裡有一所房子。他怎麼知道?誰藏的?北靜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家是倒的這個霉……(《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扼要言之,誤交損友,錯誤捲入北靜、忠順二王的權力鬥爭中,隨時牽連榮國府,乃寶玉的大罪狀。至於迫姦金釧,只是助燃劑,令賈政的怒火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凶少吉,那裡承望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乾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去捎信,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的!」
「正在廳上乾轉」這個動作寫得好,充分反映寶玉內心的焦急。
「捎信」是指派人傳遞資訊,「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寶玉此刻都算孤立至極。
寶玉生平最憎老婆子,偏偏身處危急關頭,唯一可以救他的,竟是一老媽媽,何其諷刺!奈何老媽媽「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寶玉卒之「是禍躲不過」。
順帶一提,曹雪芹寫老媽媽誤把「要緊」聽成「跳井」、「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聽成「有什麼不了的事?」老媽媽耳朵不靈光的形象馬上鮮活起來,也加劇本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文學不是普通語文學習,普通語文學習僅著重表情達意,文學多了一層,講究藝術美。
藝術美是什麼一回事?要言之,是以如如呈現 (栩栩如生) 取代敍述 (沉悶乏味)。文學則是學習多樣化的呈現方式及手法。
以方才的老媽媽為例,不是說完她耳聾就了事,而是要用具體例子去呈現她如何聾法。
同樣道理,寫賈政恨鐵不成鋼,太直白了,改為「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就鮮明、生動得多。
賈政下重手,寶玉哪裡能招架,終於「救兵」到了,正是母親王夫人。
眾人聽這話不好聽,知道氣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賈母,只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趕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
留意脂批的提示:
為天下慈母一哭。
脂硯齋是將王夫人定性為「慈母」的,究竟她如何慈法?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