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的回目是「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主角是寶黛。「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主角是寶釵、襲人和王夫人。
寶釵、襲人對金釧死訊反應各異,前文已述。不要看輕這個細節,為何襲人能勸得動寶玉,寶釵不能,關鍵就在此處。同樣道理,為何賈政、王夫人勸不到寶玉讀書,元妃卻可以,關鍵也在一「情」字。元妃對弟弟有真摯感情的表露,讓寶玉感溫暖,於是寶玉改過來。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
此乃鱷魚淚!鱷魚淚也者,傳說鱷魚在吞食人畜時,會一邊吃一邊流著眼淚,偽裝同情,現引申為專門諷刺那些一面傷害別人,一面裝出悲憫善良之態的陰險狡詐之徒,比喻惡人的假慈悲。
如果王夫人真的著緊金釧,為何堅決要攆她出去?絲毫舊情也不念?此見其為人虛偽矯情。
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裡來?」寶釵道:「從園裡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裡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我們嘗試逐句分析,看看王夫人有多不堪!
「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金釧被攆的主因是她教壞寶玉,「我一件東西」該指寶玉,寶玉可是人啊!原來在王夫人眼中,親兒子只不過是「我一件東西」,將人物化,為第一大不堪。
「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回看第三十回「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打了」不是「幾下」,而是「一下」,更多是辱罵,說「下作小娼婦」一類難聽至極的話,王夫人講大話,且有所隱瞞,是第二大不堪。
「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第三十回金釧求情:「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最後「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她哪裡對金釧清楚表示「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一再說謊以掩飾自己的罪過,為第三大不堪。
加上攆丫鬟等於送其入死路,王夫人怎會預計不到金釧的下場?「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那份驚訝,教人寒心。
對於王夫人的話,寶釵如何回應?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冷靜地想理由為王夫人開解,對金釧之死全無憐憫痛惜之情。
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以為人命可以用金錢來抵償。
無情、不重視人的價值、以為錢財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俱為寶釵的缺點。
王夫人道:「剛纔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王夫人果真如此想,為何要攆金釧出去?此乃假話也!「口裡說著,不覺淚下」更見矯情。
寶釵拿自己的衣服給金釧做妝裹,旨在討王夫人的歡心。從來不忌諱鬼神,尤其是唯我獨尊的表現,鳳姐也不信因果報應,後來王夫人有意用寶釵取代鳳姐,因二人性格有類似的地方,寶釵是鳳姐的潛在競爭對手 (potential competitor)。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
「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寶玉為金釧之死而垂淚,寶釵僅「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將衣服交割明白」,並無情感反應,據此可知金玉結合,注定不是良緣,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