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們講過,曹雪芹很喜歡藉人物對話,補充前文所未述及。湘雲一段家世背景,由寶釵、襲人的互動補出,是一個顯例。
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脂批:
真是知己,不枉湘雲前言。
未讀此段文字,史湘雲給人的印象是出身顯赫,但實情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
「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此乃謹慎的表現,避免走漏風聲,影響湘雲名譽。
「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是鑒貌辨色。「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是見聞廣博,兩者皆為寶釵優點。
「那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此見史家看似架勢,實則外強中乾,財政枯竭,湘雲更要親自做起家中的針線活。賈、史、王、薛同氣連枝,這預示賈府日後亦出現同樣問題。
「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湘雲也有自己的苦處,無父無母,還要為史家做針線活做到「累的很」,卻又不好對人訴說,要維持樂觀開朗的形象。黛玉常說自己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為此自傷自憐,其實,史湘雲何嘗不是如此?黛玉尚有外祖母賈母溺愛,不用做針黹,湘雲卻不得不做,誰更悲苦?誰更應自傷自憐?曹雪芹寫湘雲,也是要和黛玉作對比,以突顯黛玉真的太自我中心,湘雲則是樂觀積極。做人該學湘雲,不應學黛玉。亦只有和湘雲在一起,落難的寶玉才可以走至人生最後階段。
「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對別人的困難有同理心 (和同情心不同,同情心包含情感部分的感同身受,同理心強調以理性角度出發的理解),是寶釵又一優點。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道:「那裡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三更天」是什麼一個概念?相當於晚上十一時至次日凌晨一時,在古代來說是很夜的了。「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反映湘雲的工作量非常大。
「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後有一脂批:
多情的當有這樣牛心左性之癖。
李紈之子賈蘭也是「牛心古怪」,換言之,賈蘭亦是多情之人。不同的是,寶玉受盡寵愛,賈蘭卻遭冷落,二人言行因此迥異。
「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後有一脂批:
痴心的情願。
黛玉對寶玉固然癡心一片,襲人何嘗不是?所以襲人後來嫁琪官,應該是不開心的,故入「薄命司」,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其中之一。
《紅樓夢》除了寫實,也是象徵主義小說。襲人的針黹,有象徵意義,象徵對寶玉日常生活起居的承擔,湘雲之前勉強受了,寶釵現在主動請纓,唯獨黛玉不喜針黹,對照三人和寶玉的關係,湘雲是寶玉晚年伴侶,寶釵是寶玉正式夫人,黛玉與寶玉差點成為夫妻,由此可知襲人叫人代自己做針黹一節別出心裁。
寶釵願意替襲人做針線活,二人等於結盟,然而她們性格始終有別: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纔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裡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裡襲人回去不提。
金釧跳井自殺,襲人的反應是「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具真摯的感情。寶釵呢?「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無自然流露的真感情,第一時間只想到別人。孔孟主張「推己及人」,必自己先有真感情,自己無情,夾硬向外推,是墨家的兼愛,是無父無君的禽獸,稱寶釵為女聖人,並不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