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沒有直接寫鳳姐、寶玉撞邪,而用了林黛玉做間場。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
「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後有一批語:
所謂「閑倚繡房吹柳絮」是也。
「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後有一批語:
妙妙!「筍根稚子無人見」,今得顰兒一見,何幸如之。
讀《紅樓夢》,別小看細節,以及脂批的路標性意義。這裡表面寫黛玉兩個動作,其實都有典故。
「閑倚繡房吹柳絮」出自晚唐詩人李商隱《訪人不遇留別館》:「閑倚繡簾吹柳絮,日高深院斷無人」。
「筍根稚子無人見」出自盛唐詩人杜甫《絕句漫興九首 - 其七》:「筍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
黛玉一倚一望都是詩句的體現,詩句的具像化。這麼寫法,自然是要突顯黛玉本身是個「詩魂」。
一望園中,四顧無人。
脂批:
恐冷落圓亭花柳,故有是十數字也。
曹雪芹用黛玉視角,採廣角鏡視野,掃一掃大觀園景物。
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
脂批:
純用畫家筆寫。
試想「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欣賞「花光柳影,鳥語溪聲」,黛玉的生命是一種詩化的生命,藝術的生命,很美的。
她掛念寶玉,所以
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迴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 (案:即李紈)、鳳姐、寶釵都在這裡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
在「可是倒忘了」後脂硯齋下一批語:
該云「我正看《會真記》呢」。一笑。
脂硯齋是個調皮可愛的人,於此可見。
鳳姐兒又道:「你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麼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裡還有呢。」
暹羅茶葉,二寶、鳳姐皆不喜,獨黛玉愛喝,脂批:
卿愛因味輕也。卿如何擔的起味厚之物耶?
「味厚」竊以為是人世、塵世的象徵,二寶、鳳姐皆有「人」性,故曹雪芹細心描寫他們穿什麼戴什麼。
黛玉是一股靈氣,是仙子,故曹雪芹在她的穿戴上留白,外貌也只是輕輕數筆勾勒。後四十回大寫黛玉穿什麼戴什麼,是高鶚不了解曹雪芹對黛玉的塑造。「味輕」是仙界、靈氣的象徵。
重點場口來了,
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
還記得第三回「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到了現在第二十五回,黛玉如何待鳳姐?「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竟「串」起鳳姐來,給鳳姐說話聽。鳳姐可是榮國府最高當家啊!為什麼黛玉敢這樣做?因為她得到賈母的溺愛。
讀者如果不信,再看一下鳳姐的回應,不是忿怒,而是「笑道」,道什麼呢?「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然後「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請注意,這不是隨便開的玩笑,鳳姐開口講話,句句都是合符賈母心思,順著賈母想法來轉。「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脂硯齋解釋得好:
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具不然,嘆嘆!
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
後四十回寫賈母心儀寶釵,拆散寶黛,前八十回是這麼一回事嗎?鳳姐「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分明是賈母默許,後來興兒對尤二姐介紹榮國府中人,再次證實多一次。賈母有此心思,眾人亦認可,故才有「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二玉成一好夫妻,根本是榮國府上下的共識 (王夫人可能除外),第二十五回已經定下來了。亦因為此,黛玉敢「串」起鳳姐來,鳳姐也不覺被羞辱。
黛玉不只「串」一次,還有第二次,
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
「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更尖銳了,而且有表情,「說著便啐了一口」。
可是,鳳姐仍舊客氣,
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連忙叫著鳳姐等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
曹雪芹惜墨如金,每一筆都有用意,「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鳳姐是隨便和人說話、開玩笑的嗎?不是的。趙姨娘、周姨娘,她「正眼也不看他們」,此側寫黛玉地位之高,為榮國府的寵兒。
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
由鳳姐「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至此,都是美滿至極,但「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在這個時候,寶黛要說悄悄話,撞邪之事出現,「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後有一則脂批:
是已受鎮,「說不出來」。勿得錯會了意。
寶玉開始撞邪了,情況如下,後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