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日 星期六

襲人規箴

上次提到寶玉至襲人家。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

脂批:

伏下後文所補未到多少文字。

曹雪芹不馬上寫襲人哭的原因,是為了製造懸念,引導讀者步步深入。

寶玉出了門,他房中的丫鬟們越發恣意玩笑,有趕圍棋的,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寶玉奶媽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看不過眼,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臺 - 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

李嬤嬤其實說得沒錯,丫鬟們只知玩鬧是有問題,寶玉不能無條件縱容。奈何李嬤嬤已告老解事出去,寶玉又向來不責罰丫鬟,丫鬟們對於李嬤嬤的話並不理會,甚至有人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竟不覺得自己有錯。

當然,李嬤嬤自己也有問題,就是過於倚老賣老,恃功專橫。上次喝了楓露茶,今次是吃了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

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

脂批:

這等話語聲口,必是晴雯無疑。

另外,

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

脂批:

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

請注意,不故意寫晴雯、麝月之名,但大家都知道是晴雯、麝月,因語氣、口吻、待人處事之態度相契合。白先勇說得好,「曹雪芹可以說是撒豆成兵,任何一個人物,即使是小人物,只要一開口就活了。這很奇怪,別人花了好多頁來寫,曹雪芹用不著,他只要一句話這個人物就出來了」。

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楓露茶事件,茜雪的下場,之前未有交代,現在經李嬤嬤口中道出,茜雪被攆出去了。茜雪在八十回後本來有很重要的戲分 (獄神廟慰寶玉),但因原稿遺失,角色成了可有可無。

寶玉回來,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奶奶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丫鬟、婆子的矛盾,於此已見端倪。襲人到來,和寶玉相見。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正要忿怒,襲人忙笑說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脂批:

與前文應失手碎鐘遙對,通部襲人皆是如此,一絲不錯。

襲人是寶釵的鏡像,晴雯是黛玉的鏡像,寶釵、黛玉是一對,襲人、晴雯也是一對,互相對比,互相映襯。

李嬤嬤的底細,我們以往曾經講過,她是王夫人的人。面對李嬤嬤的指罵,晴雯十分上心,生氣得在床上不動,這已伏下她被王夫人攆出大觀園時之看不開、早夭。

和晴雯執著不同,襲人能夠放得下,顧及各方面。上次楓露茶事件,差點驚動賈母,她訛稱自己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今次寶玉要發怒了,她又假稱自己想吃風乾栗子,要寶玉替她剝栗子,轉移寶玉視線。「賢襲人」的「賢」是在這一方面講,懂得顧全大局。

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

脂批:

可謂賢而有智術之人。

此見曹雪芹用「賢」稱襲人的由來。

寶玉一邊剝栗子,一邊讚歎襲人兩個姨妹子。襲人提到「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聽見「出嫁」二字,渾身不自在,又聽襲人說「如今我要回去了」,覺得這話內有文章,不禁一驚,忙丟下粟子,問:「怎麼,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遂發贖身之論,擺出決意離開賈府的姿態,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了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

襲人果真要離開賈府?不是,此乃以退為進。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

襲人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復見寶玉淚痕滿面,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她開始和寶玉談條件。

寶玉是至情至性的人,從來不懂心機算計 (故劉再復稱寶玉的心靈很純粹),聽襲人說有可能留下,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提出三件事,要求寶玉做到,做到的話,「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那三件事分別是:

(1) 不再隨便開口說至奇至妙的混話,要學懂慎言;

(2) 在賈政或別人跟前,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不要只知批駁誚謗 (寶玉常稱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己意,胡亂編纂出來。值得注意是脂批:「寶玉目中猶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猶有『聖人』二字」,由此可證寶玉非反儒家,非禮教顛覆者),以免令父親生氣;

(3) 不許毀僧謗道,調脂弄粉。更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以及改那愛紅的毛病。

三件事又可概括:

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

寶玉忙道:「都改,都改。」襲人說:「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這裡有深意。

八人大轎,是指八個人抬的娶親大花轎,古時結婚講究明媒正娶,只有元配夫人、正妻才有資格坐八人大轎。襲人是丫鬟,雖有意為寶玉之妾,但妾始終不是正妻,換言之,她日後根本不可能坐到八人大轎。她是在自嘲。所以寶玉接口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好一個冷笑,襲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任她再勸寶玉、對寶玉再好,她畢竟只是妾。

畸笏叟有一批語:

「花解語」一段乃襲卿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故有是。余閱至此,余為襲卿一嘆。

我們可以說,至此襲人已把自己視為寶玉之妾,所以處處想寶玉變得更好。

回到一開始襲人為何哭,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所謂贖身離開賈府之論,純屬杜撰,乃襲人用智計令寶玉聽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