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儒學與政治結合未必好,再看以下一個例子。
我們都知道,管仲原本輔佐公子糾,小白得位後,不計前嫌,拜管仲為相,管仲推行一連串改革,終於令桓公成為一代春秋霸主。
又魏徵原本是太子李建成的僚屬,「玄武門之變」後,他轉投唐太宗李世民,成為一代諫臣,開「貞觀之治」。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記卓敬之死:
戶部侍郎卓敬被執,責以不迎乘輿之罪,曰:「爾前日裁抑諸王,今復不臣我耶?」敬曰:「先帝若依敬言,殿下豈得至此!」文皇怒,欲殺之,而憐其才,且繫獄,命中人諷以管仲、魏徵事,敬涕泣不可。文皇感其至誠,猶未忍殺,而姚廣孝力言養虎遺患,意遂決。敬臨刑,從容嘆曰:「變起宗親,略無經畫,敬死有餘罪。」神色自若,經宿面如生,誅三族,沒其家,圖書數卷而已。文皇雅聞敬名,既死,猶惜之曰:「國家養士三十餘年,不負其君者,唯卓敬耳!」
另有劉璟:
谷府長史劉璟,誠意伯劉基仲子也。自少靜朴峻厲,博通經書,究兵略。嘗同兄璉侍父入朝,太祖奇之曰:「阿璉明秀,阿璟凝重,伯溫有子矣。」授谷王長史,之國宣府。建文初,燕師起,璟隨谷王還朝,獻十六策,不能用,以病辭歸。文皇登極,璟臥家不起。上欲用之,罪以逃叛親王,逮繫之。臨別,姻戚舉餞,戒之曰:「皇上神武,何止唐文皇,先生忠良,允為魏徵可也。」璟瞪目曰:「爾謂我學魏徵耶?吾死生之分決矣。」至京,授以官,不受。對上語,猶稱殿下,遂大忤旨,下獄。一夕,辮髮自經死。
好一句「爾謂我學魏徵耶?」很有道德氣節,但於國家大局,治國平天下,未免起不到半點作用。假如管仲、魏徵當初皆選擇自殺,何來成就出齊國之富強、初唐之盛世?
再看海瑞,《明史‧海瑞傳》:
素疾大戶兼併,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徐階罷相里居,按問其家無少貸。下令飆發凌厲,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竄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機告訐,故家大姓時有被誣負屈者。又裁節郵傳冗費。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頓,由是怨頗興。都給事中舒化論瑞,滯不達政體……
雷厲風行,愛憎分明,一面倒偏袒貧民下戶的利益,這就是好官?不見得。所謂「滯不達政體」,其實即是不懂得政治的意思。海瑞是陸象山、王陽明的信徒啊!
據此二例,就可以證明儒學、政治是必須分家。卓敬、劉璟之死對樹立知識分子的風骨、移風易俗是有益的,海瑞監察嘉靖皇帝也做得很稱職。不過,三人去做官,要幫助國家有效管治,就不太合適。
當代德國哲學家哈巴馬斯提到,人與人之間必須透過彼此對話以促進相互理解和信任,從而成就社會合作,共同就所關心的問題達成諒解。從事政治,公共理性的運用更加必要,要懂得站在對方立場替對方設想,而不是一味峭直、倔強。一味峭直、倔強,可以成就一己之德性,但不能理順大群的政治,因政治本身是妥協的藝術。
最後,欲比較明、清兩朝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一個十分值得注意的指標是:看兩朝皇帝怎樣對待持守陸王心學的大臣。
明穆宗隆慶皇帝如何對待海瑞?
帝雖以瑞言為過,然察其忠誠,為奪鶤祚俸。
帝屢欲召用瑞,執政陰沮之……
清朝雍正帝如何對待李紱?
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足見識慮卑淺,輕重倒置,甚昧政教之大體,朕深鄙之。……汝徒讀堯舜之書,實不知堯舜用人行政之道,所以章句腐儒,於吏治民生竟為無用之物。
爾自被擢用以來,識見實屬平常,觀人目力亦甚不及朕,但取爾秉彝之良、直率之性而已……爾誠不及朕遠甚,何也?朕經歷世故多年,所以動心忍性處實不尋常……倘自以為能記誦數篇陳文、掇拾幾句史冊,而懷輕朕之心,恐將來噬臍莫及。朕非大言不慚,肆志傲物,徒以威尊凌下之庸主也,極當敬而慎之,五內感激,庶永遠獲益無窮。
同樣是剛愎、固執、難共事,但穆宗至少未有摧毀海瑞的自尊,然後自抬身價。雍正則不然。
有謂朱元璋當廷杖辱大臣,朱棣誅方孝孺十族也是摧折士人,但請注意,朱元璋尚能用劉基、宋濂,朱棣初亦欲招降方孝孺,比觀之下,雍正只可用非科甲出身的田文鏡、不太識字的李衛,兩朝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