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1日 星期二

讀蔣防<霍小玉傳>

<霍小玉傳>的作者為蔣防。

蔣防,字子微,宜興人。憲宗元和年間出仕做官,在牛李黨爭中站在牛黨一邊,排擠李黨。晚年被外調,鬱鬱不得志,死時僅四十四歲。

<霍小玉傳>最早收入《異聞集》,後收入《太平廣記》。明代戲劇家湯顯祖據此成《紫釵記》,家喻戶曉。

大曆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於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白話譯文:

大曆年間,隴西有個叫李益的書生,二十歲,考中了進士。到第二年,參加拔萃科考試,等著由吏部來主持復試。六月盛夏,到達長安,住宿在新昌里。李益門第清高華貴,年輕時就有才氣,麗詞嘉句,時人都說無雙;前輩尊長,全都推祟佩服。他常自誇耀其風流才情,希望得到佳偶。四處尋求名妓,很久未能如願。

案:

李益屬隴西李氏出身,隴西李氏較趙郡李氏次一級,但也算是望族。

「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李益擅長文學,有文人風采,但文人心思靈動跳脫,不能停滯,海誓山盟注定說了算。「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亦不過是滿足一己之色欲及虛榮心,非真心欲成家也。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辟,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帥。常受生誠託厚賂,意頗德之。

白話譯文:

長安有個媒婆叫鮑十一姐,是從前薛駙馬家的婢女,贖身嫁人,已有十多年了。秉性靈活乖巧,著於花言巧語。富豪之家皇親國戚的住處,沒有一處不曾去打聽消息,出謀畫策,人們都推她做領頭。她常受李益誠心的委託和豐厚的禮品,心裡很感激他。

經數月,李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質穠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甫上車門宅是也。已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

白話譯文:

幾個月後,李益正閑住在房舍的南亭。下午時前後,忽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僕人說是鮑十一娘到了。李益撩起衣服跟著跑出來,迎上去問道:「鮑媽媽今天為什麼忽然來了?」鮑十一娘笑著說:「蘇姑子作了好夢沒有?有個仙人,被放逐在人間,不追求財物,只愛慕風流人物。像這樣的角色,和您十郎正好匹配啊。」李益聽說後驚喜踴躍,神氣飛揚,身體輕飄飄的,拉著鮑十一娘的手邊拜邊謝道:「一輩子做妳的奴僕,死了也不怕」。於是問她的姓名和住處。鮑十一娘詳細說道:「她是從前霍王的小女兒,字小玉,霍王很喜愛她。母親叫淨持。淨持就是霍王寵愛的婢女。霍王剛死的時候,眾兄弟因為她是低賤的人所生,不太願意收留。於是分給她些資產,叫她住在外面,改姓鄭氏,人們也不知道她是霍王的女兒。她姿質艷美,我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情趣高雅,神態飄逸,處處都超過別人;音樂詩書,沒有不精通的。前些時托我尋找一個好郎君,品格情調都要能相稱的。我詳細介紹了十郎。她也知道李十郎的名字,非常高興稱心。她家住在勝業坊古寺巷裡,剛進巷口有個車門的宅子就是。已經和她約好時間,明天午時,只要到巷口找到一個叫桂子的婢女,就可以了。

案:

此從媒婆鮑十一娘口中介紹霍小玉出場。

霍小玉乃霍王府庶出,美艷動人,精通詩書音樂,卻住在勝業坊古寺巷裡,相當於賣藝不賣身的藝妓。身份地位與隴西李氏有一段距離。

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并,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

白話譯文:

鮑十一娘走後,李益就準備前去的計劃。於是派家僮秋鴻,從堂兄京兆參軍尚公那裡借青黑色的小馬和黃金馬籠頭。晚上,李益換洗衣服沐浴,修飾容貌儀表,高興得手舞足蹈,整夜睡不著覺。天剛亮,戴上頭巾,拿過鏡子照照,只怕還不合適。

徘徊之間,至於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即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儀容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醜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箒。」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采錄,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令小玉自堂東閤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念想,何如一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遂連起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

白話譯文:

猶豫之間,已到了中午。便命備馬疾奔向去,直達勝業坊。到了約會的地方,果然看見一個婢女站著等候,迎上來問道:「莫非是李十郎嗎?」李益隨即下馬,讓她牽進屋後,急急鎖上門。看見鮑十一娘果然從裡面出來,遠遠笑著說:「何等兒郎,冒冒失失到這裡來。」李益開玩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引進中門。庭院間有四株櫻桃樹,西北角掛著一個鸚鵡籠,看見李益進來,便說道:「有人進來,快快放下簾子!」李益本來生性雅靜,心裡還在疑懼,忽然聽見鳥說話,驚訝得不敢向前走了。正在躊躇,鮑十一娘已領著淨持走下臺階來迎候他了。進屋後對面坐下。淨持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綽約多姿,談笑很迷人。她於是對李益說:「一向聽說十郎有才情又風流,如今又看到容貌雅秀,果然名不虛傳。我有一個女兒,雖然缺少教訓,但容貌還不至醜陋,如能配給郎君,甚為相稱。鮑十一娘屢次都接到您的心意,今天就讓她永遠來服侍您。」李益答謝道:「我笨拙平庸,想不到承您看重,倘蒙收留,生死為榮。」於是命令擺上酒宴,隨即讓霍小玉從廳堂東面的閨房裡出來。李益連忙起來拜迎。頓時只覺得整座堂屋,像瓊林玉樹一樣。相互照耀,眼光轉動神釆照人。隨後就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對她說:「妳經常喜歡吟詠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呀。妳整天吟想,怎麼比得上見一面呢。」霍小玉便低下頭微笑,輕聲說道:「見面不如聞名。才子怎麼能沒有漂亮的相貌。」李益也就接著站起來下拜。道:「小娘子愛才情,鄙人重視美色。雙方愛好相互映襯,才貌便兼有了。」母親和女兒相視而笑,便舉起杯來勸了幾回酒。李益起身,請霍小玉唱歌。開始時她不肯,母親再三勉強她唱,她才答應,發聲清亮,曲調精奇。

案:

由某人的文學作品而愛其才,沒有問題。但由愛某人之才跳至選某人為伴侶,這就很有問題。須知文辭字句可以堆砌造作而得,不一定反映某人之真實性格及心境,真實性格及心境仍需要透過長時間的相處、溝通、交流來了解。

霍小玉愛誦李益的詩,欣賞他的才華,這是可以的。不過,淨持愛女心切,安排李益來相親,此則過了火。二人宜先見面,相互交流,再決定是否結合,不應一開始就談婚論嫁,否則易成悲劇。

酒闌,及瞑,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閒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低幃暱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捨。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執燭,授生筆研,玉管絃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研,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欄素縑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白話譯文:

酒宴結束,已到天黑,鮑十一娘引著李益到西院安息。清靜的庭院,深邃的房子,簾帳都很華麗。鮑十一娘讓侍兒桂子和浣沙替李益脫靴解帶。不一會,霍小玉來了,言談溫柔和順,辭氣婉轉迷人。脫下羅衣的時候,體態更顯得美麗,放下帳子枕上相親,極其歡愛。李益自認為宋玉提到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水神女也不會超過。夜半之時,霍小玉忽然流淚看著李益說:「我本是娼妓人家,自己知道不能與你匹配。如今因為姿色而受到你的愛戀,託身給仁賢君子,只怕我一旦年老色衰,君的恩情隨即轉移衰退。使我像女蘿一樣沒有大樹可以依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拋棄。在歡樂到極點的時候,不覺悲從中來。」李益聽了她的話,不勝感嘆。於是伸過手臂去讓她枕著,慢慢地對霍小玉說;「生平的願望,今天得以實現,即使粉身碎骨,我發誓絕不丟開妳。夫人為什麼說出這些話!請拿出白絹來,我寫上盟約。」霍小玉也就止住眼淚,讓婢女櫻桃挑起帳子拿著蠟燭,遞給李益筆硯。霍小玉在吹彈之餘,很喜歡詩書,筐子裡箱子裡的筆硯,都是霍王家的舊物。便拿出錦鏽的口袋,取出越地女子織有黑絲直格的三尺白色細絹交給李益。李益一向富有才思,拿過筆來就寫成文句,引用山河作比喻,指看日月表示誠心,句句懇切,聽了這些話很感動人。書寫完畢,便讓她收藏在珍寶箱裡。從此之後相親相愛,好像翡翠鳥在雲中一樣。這樣過了兩年,日夜相隨。

案:

淨持約李益相親,是第一錯!小玉自解羅裳,向李益投懷送抱,以性換愛,是第二錯!一美若天仙之少艾,何堪如此!教人扼腕!

近人每發愛情之維繫不能無性交,焉有為男女戀人而不曾上床者?再進一步就是用性關係去維繫一段變了質的愛情。其實,如陳寅恪、柏拉圖所言,真正的愛情是精神性的,是靈魂的事,焉關肉體?俗語常言「談戀愛」,此三字極佳,戀愛是談出來的,不是做出來,做愛不是愛情,難道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要翻雲覆雨,否則就無愛情?哪裡說得通?

如上言,李益「思得佳偶,博求名妓」是滿足一己之色欲及虛榮心,淨持誤信媒婆一面之辭,安排相親,已經不妥當,隨時令小玉嫁錯郎。然而,此終究未成事。經小玉「解羅衣」、「低幃暱枕,極其歡愛」,生米煮成熟飯,一切便不能挽回了。小玉日後之愛情悲劇,一半是她自己造成。

「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云云,坦白是坦白,卻缺失自信,也有明顯以美色換男人愛憐的企圖。在愛海浮沉過的男女都知道,無自信是戀愛的大忌,不能自大,但不可以無自信。另外,性是不能換愛的,很多女子被前度要挾滿足性欲,倒不能成功復合,可以窺見。據此看小玉的做法,就知道她注定失敗,做法本身亦甚愚蠢,至少未免太幼稚單純。

李益當然信誓旦旦說不會負心,但勿忘記他是一擅文學的人,即使立了盟約又如何?不可背棄嗎?文人不是理學家,不用講口齒的。他們內心只有即興,沒有一崇高、莊嚴、超越的天理在其中。

悲劇已成,就差在何時引爆。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纔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玅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白話譯文:

後一年的春天,李益因為書判拔萃登科,被授予鄭縣主簿的官職。到了四月,將要去上任,乘便到東都洛陽探親報喜。長安的親戚很多來設宴餞則。當時春天的景色還未消盡,夏天的景色初放光彩,酒席結束賓客散去,離別之情縈繞胸中。霍小玉對李益說:「以您的才學和名聲,多為人仰慕,願意和您結婚的人,一定是很多的。何況您堂上有嚴厲的雙親,室內沒有正妻,您這次回家,一定去締結美滿的姻緣。當初盟約上的話,只是空談罷了。然而我有個小小的願望,想立即當面陳述,願它永遠記在您心上,不知您還能聽取嗎?」李益驚怪地說:「我有什麼罪過,你忽然說出這些話?你有話就說,我一定敬記在心。」霍小玉說:「我年齡方十八,郎君也才二十二歲,到您三十而立的時候,還有八年。一輩子的歡樂愛戀,希望在這段時期內享用完。然後您去挑選名門望族,結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我就拋棄人世之事,剪去頭髮穿上黑衣,過去的願望,到那時也就滿足了。」李益又慚愧又感動,不覺流下眼淚,於是對霍小玉說:「我已對天發誓,不論生死都會信守。和您白頭到老,還怕不能滿足平生願望,怎敢就有一心兩意?務必求你不要疑慮,只管安心在家等待我。到了八月份,我一定會回到華州,隨即派人前來接你,相見的日子不會遙遠的。」又過了幾天,李益就告假東去了。

案:

霍小玉一開始就對與李益的關係無信心,所以才要以性換愛。隨著李益高中,二人的身份地位距離更遠,小玉的不安全感越來越強烈。她將門檻降低,不用廝守終生,只互相陪伴到三十歲就足夠,其實是信心不足及不安全感作祟。

伴侶有不安全感,最好是即時給予一擁抱及親吻,此比千言萬語更佳。進一步就是要描繪出彼此可能共有的將來。《大時代》中有一幕方展博向龍紀文描繪未來的家是如何如何模樣,令龍對方更增幾分情意。其實,對一段關係投入,對伴侶有信心,是需要經營的,誰更具體給到對方一可見的未來,其即可獲取對方的信任。李益在這方面是做得不足的,「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是許諾了,但無助解去小玉的憂慮。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未至家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托假故,遠投親知,涉歷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期望,遙託親故,不遣漏言。

白話譯文:

上任後十天,李益請假到東都洛陽去省親。還未到家時,太夫人已替他和表妹盧氏議親,婚約都已定好了。太夫人一向嚴厲固執,李益躊躇不敢推辭,便前去行禮答謝,隨即約定好了在近期內成婚。盧家也是名門望族,嫁女兒到他家,聘娶的財禮定要訂為百萬之數,不滿這數目,照理無法辦成。李益家中一向貧窮,辦這事一定要借貸,於是找個藉口請假,到遠地去投奔親戚朋友,渡過長江、淮水,從秋天一直奔到夏天。李益因為自己背棄盟約,長期拖延回去的期限,什麼消息也不帶給小玉,想斷絕她的希望,遠托親戚朋友,不讓泄漏這事。

案:

假如吾人稍有真情實感,誦讀至此,不免掩卷嘆息!

一女子委屈自己到一個地步,彼李益君為何不敢略作反抗,與太夫人頂撞?太夫人若然愛兒,焉會因頂撞而怒氣沖沖,不能原諒?太夫人怒氣沖沖,不能原諒,即表示她不愛你,你又何必愚孝,犧牲一個愛自己至深的女子?

李益「不敢辭讓」,反映他對霍小玉的愛根本不深,低於對母命的順從。

「寂不知聞,欲斷期望,遙託親故,不遣漏言」尤其決絕。坦白告訴令小玉心死,小玉是心傷,但也有限期。不告知之,由小玉思念追憶至死,這是不負責任!用潮語言之,李益實為一「渣男」、「人渣」、「賤人」。

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沈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託於西市寄附舖侯景先家貨賣。

白話譯文:

霍小玉自從李益過期不歸,屢次打聽音信。虛詞詭說,天天不同。她廣求巫師,遍訪占卦的人,內心憂恨,一年有餘。小玉憔悴瘦損獨臥空閨,憂鬱成疾。雖然李益的書信完全斷絕了,但霍小玉的思念盼望卻始終不變,送錢財給親戚朋友,讓他們告訴消息。尋訪之情這樣急切,資財多次用空,經常暗自讓婢女偷偷去賣掉箱子裡的衣服和珍寶,多數賣給西市寄售店裡的侯景先家。一次讓婢女浣沙拿了一隻紫玉釵,到侯景先家去賣。

案:

此寫李益的寡情薄幸令霍小玉歷盡艱苦辛酸。

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悽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白話譯文:

路上遇見皇家老玉工,看見浣沙拿的釵,上前辨認道:「這隻釵是我製作的。當年霍王的小女兒將要梳髮環加笄,讓我製作了這隻釵,酬謝我一萬文錢。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是什麼人,從哪裡得到的?」浣沙說:「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兒。家道衰敗,淪落嫁了人。夫婿前些時到東都去,再也沒有消息了。她抑鬱成病,現在快有兩年了。讓我賣了它,把錢送人,托他們打聽夫婿的音信。」玉工淒然流淚說:「顯貴人家的子女,落魄失機,竟然到了這般地步:我殘年將盡,看到這種盛衰變化,也忍不住傷感萬分。」於是帶她到延光公主的府上,詳細說了這件事。公主也為此悲嘆了很久,送了她十二萬文錢。

案:

霍小玉勇於求愛,弄得遍體鱗傷。反而霍王小女的身份,為她遮擋住人生的急風驟雨,都算諷刺!

張幼儀慨嘆前夫徐志摩為林徽因而墜機死,說:「他所追求的西式愛情最後並沒有救他一命。」霍小玉何嘗不是如此!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靜居,不令人知。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常與生童歡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蒭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請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沈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牀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

白話譯文:

這時李益定親的盧姓姑娘正在長安,李益已經湊足了聘娶的財用,回到鄭縣。這年臘月,又請假進京城來成親。秘密地找了一處幽靜的住所,不讓別人知道。有一個考取了明經科的人叫崔允明,是李益的表弟。很厚道,前些年常和李益一同在小玉家歡聚,吃喝談笑,彼此親密無間。每次得到李益的音信,必定老實告訴小玉。小玉常拿些柴草、衣服幫助他。崔允明很感激她。李益已經到了京城,崔允明原原本本地告訢了小玉。小玉怨恨地嘆息道:「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麼!」遍請親朋好友,千方百計叫李益來。李益自認為拖延歸期違背了盟約,又得知小玉病重,慚愧羞恥,索性狠心割愛,始終不肯前去。他早出晚歸,想以此迴避。小玉日夜哭泣,廢寢忘食,一心想見李益一面,竟沒有任何機會。冤苦悲憤越來越深。困頓地病倒在床上。這時長安城中逐漸有人知道了這件事。風流人士與豪傑俠客,無不感嘆霍小玉的多情,憤恨李益的薄幸。

案:

李益要娶盧氏女,可以理解,但為何見病重的霍小玉一面都不肯?難道個人面子比小玉更重要嗎?此隱約透露出李益為人十分自私,把自己面子看得比小玉的生死還要重。小玉遇人不淑矣!

崔允明的告知,再一次證明,小玉以往的存在痕跡在幫助著她,她卻被自招的情網所困,看不出網以外尚有一大片青山綠水。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卿,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

白話譯文:

時節已到三月,人們大多出去春遊。李益和同夥五六個人到祟敬寺裡去欣賞杜丹花,漫步於西廊,輪番吟詠詩句。京兆人韋夏卿,是李益的親密朋友,這時也在一起遊玩。他對李益說:「風光非常美麗,草木繁榮茂盛。可憐鄭家姑娘,含冤獨守空房!足下竟會把她拋棄,實在是狠心的人。大丈夫的心胸,不應當如此。您應當為她著想!」

案:

連好友韋夏卿都對李益的行為看不過眼。

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綻衫,挾弓彈,風神雋美,衣服輕華,唯有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今日幸會,得覩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託事故,欲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神情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白話譯文:

正在嘆息責備的時候,忽然有個豪士,穿著淡紫色的麻布衫,挾著弓,風姿神情雋美,穿的服裝輕鬆華麗,只有一個剪成短髮的胡族小童跟在後面,暗暗跟著他們,聽他們說話。一會兒上前對李益作揖說:「您不是叫李十郎的嗎?我的家族本在山東,和外戚結了姻親。我雖然沒有什麼文才,心裡卻一向喜歡賢能的人。仰慕您的聲譽,常想一見。今天幸會,得以一睹風采。我簡陋的住處,離這裡不遠,也有樂隊歌妓,足以娛悅性情。美女八九個,駿馬十多匹,隨您怎麼玩樂都行。只願您光臨一次。」李益一夥人聽到這話,互相驚嘆贊美。便和這個豪俠策馬同行,很快繞過幾個坊,就到了勝業坊。李益因為靠近霍小玉的住處,心裡不想過去,就推托有事,想回馬而去。豪俠說:「敝處近在咫尺,能狠心撇下不去麼?」便挽著李益的馬,牽引著往前走。拖拖拉拉之時,已到了鄭家住的小巷。李益神情恍惚,鞭打著馬想回去。豪俠當即命令奴僕好幾個人,抱著架著往前走。快步上前把李益推進了車門宅內,便讓人鎖上門,通報道:「李十郎到了!」霍小玉全家又驚又喜,聲音傳到了外面。

案:

從「唯有一剪頭胡雛從後」,可見黃衫客為一西域胡人,與中原人士極為不同。胡人素來性格直率,真情流露,怨恨李益薄情而出手護釵,幫助霍小玉,絕對有可能。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徵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凌晨,請母妝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僶勉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沈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頃之,有酒餚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座驚視,遽問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蘇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

白話譯文:

在這天的前一個晚上,霍小玉夢見穿黃衫的男子抱著李益來,到了床前,讓小玉脫鞋。她驚醒之後,告訴了母親。並自己解釋道:「『鞋』者,『諧』也。是說夫妻要再次會合。『脫』者,『解』也。已經相見了又要分開,也就是永別了。從這個徵兆看來。我們一定很快就會見面,見面之後,我就要死了。」到了清晨,請求母親為她梳妝打扮。母親認為她長期生病,神志紊亂,不怎麼相信這事,在她竭力支撐的一會兒,勉強替她梳妝。梳妝剛結束。李益果然來了。霍小玉纏綿病榻日久,轉身都要有人幫助;突然說李益來了,飛快地自己起了床,換好了衣服走出去,好像有神助似的。於是就和李益見面,含怒凝視,不再說什麼了。虛弱的體質嬌柔,像是支撐不住的樣子,用衣袖一再掩著臉,回頭看李益。感物傷人,四座欷噓不止。不久,有幾十盤酒菜,從外面拿了進來。在座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忙問原由,原來這些都是豪俠送來的。於是就擺設好,相互靠攏坐下來。霍小玉便側過身,斜眼看了李益好久,隨即舉起一杯酒,澆在地上說:「我身為女子,薄命如此。君為大丈夫,負心到這種地步。可憐我這美麗的容貌,小小的年歲,就滿含冤恨地死去。慈母還在堂上,不能供養。綾羅綢緞、絲竹管弦,從此也永遠丟下了。帶著痛苦走向黃泉,這是你造成的。李君啊李君,今天就要永別了!我死以後,一定變成厲鬼,讓你的妻妾,終日不得安寧!」說完,伸出左手握住李益手臂,把酒杯擲在地上,高聲痛哭了好幾聲便氣絕身亡。小玉的母親抬起屍體,放到李益懷裡,讓他呼喚她,可小玉再也無法醒來了。李益為她穿上白色喪服,從早到晚哭泣得很悲哀。

案:

小玉含恨而終,一半是李益負心,一半是她自己放不開。臨終前的詛咒,是因愛成恨,小玉愛李益至深,故恨他至深。

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𧛾,紅綠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御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白話譯文:

安葬的頭天晚上,李益忽然看見霍小玉在靈帳當中,容貌美麗,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穿看石榴裙,紫色罩袍,紅綠色的披肩紋巾。斜身靠著靈帳,手握繡帶,看著李益說:「慚愧蒙你送別,還有未盡的情意。我在陰曹地府,怎麼能不感嘆呢?」說完,就看不見了。第二天,安葬在長安御宿原。李益到了墓地,痛哭了一場才回去。

後月餘,就禮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遶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相勸喻。生意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牀,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方圓一寸餘,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髮殺觜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之。盧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屬,蹔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於床,周回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白話譯文:

一個多月以後,李益和盧氏成了婚。睹物傷情,鬱悶不樂。夏季五月,李益和盧氏一起回到鄭縣。到縣裡過了十天,李益正和盧氏睡著,忽然帳子外面有嘀嘀咕咕的聲音。李益吃驚地一看,初見一個男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姿態溫和美麗,躲藏的身影映在帳子上,連連向盧氏招手。李益驚恐地趕快起床,繞看帳子好幾圈,身影卻忽然不見了。李益從此心存疑惑和憎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矛盾產生了。有些親戚百般解勸,李益的猜忌心意才慢慢平息。過後十天左右。李益又從外面回來,盧氏正在床上彈琴,忽然看到從門口拋入一個雜色嵌花犀牛角的盒子,方圓一寸多,中間束有輕絹,打成同心結,落在盧氏懷中。李益打開一看,見有兩顆表示相思的紅豆,磕頭蠡一個,髮殺觜一個,和少量的驢駒媚。李益當即憤怒地大聲吼叫,聲音如同豺狼猛虎,奪過琴砸他妻子,盤問並命令她說實話。盧氏怎麼說也辯解不清楚。從此之後李益常常粗暴地鞭打妻子,百般虐待,最後訴訟到公堂把她休掉了。 盧氏走後,李益有時同侍妾等人,偶然同一次房,就增加了對她們的嫉妒猜忌,還有因此被殺掉的。李益曾遊歷廣陵,得到一個叫營十一娘的名姬,容貌體態玉潤珠媚,李益非常喜歡她。每當對坐時,就對營十一娘說:「我曾在某處得到某個女人,她違犯了某一件事,我用某種辦法殺了她。」天天這樣說,想讓營十一娘怕他,以此肅清閨房內淫亂的事。出門便用浴盆把營十一娘倒扣在床上,周圍加封條,回家一定詳細查看,然後才揭開。又準備了一把短劍,很鋒利,他看著對侍婢說:「這是信州葛溪出產的鋼鐵,專門斬斷犯有罪過的人的頭!」大抵凡是李益所見到的婦女,每一個都要猜忌,直至娶了三次妻,大都像開頭一樣。

案:

霍小玉詛咒未必成真,李益心理狀態因小玉之死而出現大變化,則是事實。

心理受創傷,久久不能平復,於是有種種古怪行徑,再也無法享受美滿姻緣。

設想李益當初反叛太夫人,或跟小玉坦白說清楚,不作逃避,怎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比較<霍小玉傳>與<鶯鶯傳>:

1. 霍小玉是真心被李益的文才吸引,對他自動獻身,非關家族迫逼事。

2. 淨持、小玉的母女關係甚好,不如鄭姨與鶯鶯。

3. 李益對小玉之情,較張生對鶯鶯之情為深,不然小玉之死不會導致他有心理創傷。張生離開鶯鶯,將理由訴諸鶯鶯太美,他要不為美色所惑,詆毀鶯鶯無愧疚。李益離開小玉,就只是懦弱和逃避性格使然,怕得罪母親太夫人,亦怕面對小玉。小玉死,他「旦夕哭泣甚哀」。

4. 鶯鶯有理性冷靜的一面,故仍可另嫁他人,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小玉則不然,全情投入,故只有為情而死,並化愛念為詛咒。觀乎李益後來感情生活不佳,他其實也認定小玉為唯一心愛。

如果張、崔二人的愛情故事是悲劇,李、霍二人的愛情故事則是悲劇中的悲劇!

湯顯祖按<霍小玉傳>改編崑劇劇目《紫釵記》,《紫釵記》與《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合稱為「玉茗堂四夢」,都是以愛情為主題。1956 年唐滌生把《紫釵記》改編成粵劇。

和<霍小玉傳>有出入,《紫釵記》講李益赴長安應試時,於元宵夜的長安燈市,拾得小玉遺下的紫玉燕釵,並以釵定情。經崔允明鼓勵,直訪霍小玉求親,當晚成其好事。盧太尉之女燕貞,慕益之才,李益高中狀元,盧太尉特意安排他娶自己女兒。李益沒前往,盧太尉調他遠戍塞外做參軍,李、霍二人音訊斷絕。李益一去三年,小玉生活艱困,還要接濟潦倒的崔允明,只得命侍女浣沙將紫玉釵變賣。李益返長安,被盧太尉施奸計禁錮。盧太尉又暗中買下小玉紫玉釵,向李益詐稱小玉已另嫁他人,並逼韋夏卿與崔允明做媒,崔不願出賣小玉而死。李益見釵在情亡,不願再娶,欲吞釵拒婚。小玉巧遇黃衫客,得黃衫客幫助,與益重逢。二人冰釋前嫌,李益替小玉重新插戴紫釵,以証舊盟。盧太尉捉李益和女兒成婚,小玉再得黃衫客幫助,冒死闖入盧府據理爭夫。盧太尉欲將小玉打死,黃衫客突然表露自己四王爺的身份,兼指證盧太尉惡行。李益與小玉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霍小玉傳>到《紫釵記》,霍小玉不再以性換愛,變為和李益以釵定情。她也堅強得多,竟敢與盧氏千金爭夫。賣紫釵是生活迫人,比起換錢求李益音信,少了悲劇色彩。李益方面,竟專情於霍小玉,未與盧氏千金成婚,更敢違逆位高權重的盧太尉。竊以為婚姻要從一而忠、性交與愛情分離、不畏權貴、據理力爭等,乃中國人根深柢固的信念,而表現在文學創作中。尾段化悲憤為大團圓結局,體現中國文學一貫「彌補不完滿」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