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鶯鶯傳>(又名<崔鶯鶯傳>、<會真記>) 由中唐詩人元稹所撰。
元稹於大曆十四年 (公元 779 年)
出生,貞元九年 (公元 793 年)
考明經科及第,授校書郎。十九年 (公元 803 年)
娶京兆韋氏韋夏卿的女兒韋叢為妻。
他擅寫樂府詩,與白居易共同提倡「新樂府」,世人並稱「元白」。他又精於悼亡詩的創作,有<遣悲懷 (其二)>: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離思 (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長慶二年 (公元 822 年),元稹一度和裴度同為宰相。他在大和五年 (公元 831 年)
病逝。
<鶯鶯傳>中的男主角張生,原型可能就是元稹。儘管韋叢離世令元稹很傷心,他不久邂逅薛濤,且在江陵納妾安仙嬪,兼娶繼室裴淑。「一往情深」只是刻意塑造的形象而已。
<鶯鶯傳>作為一部上乘的文學作品,吾人更應該從內裡的故事情節發掘出箇中趣味,嚴格的歷史考證反成為次要。
<鶯鶯傳>全文疏解 (譯文採「瑞麟老師的國文教學分享網頁」中<西廂下的青春心事>)
I. 邂逅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
白話譯文: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溫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絕對不做。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鬨,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了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但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興般敷衍著,始終保持穩重。所以雖然已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
案:
此形容張生之表面形象,正人君子,汲汲於禮教,穩重不好出風頭。
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白話譯文:
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麼這樣說呢?凡是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注意的,憑這點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這才了解張生。
案:
原來好德守禮都是假裝,張生都算虛偽!善矯飾,反不及他一班「洶洶拳拳,若將不及」的朋友。
他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為未碰上。而他是時刻關注出眾的美女,換言之,張生壓根兒是好色,只是不敢表露而已。
無幾何,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
白話譯文: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旅遊。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裡面。
案:
張生不是「居」於蒲而是「遊」於蒲,這有逢場作興的意味。
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
白話譯文:
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家寡婦姓鄭,而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旁支的姨母。
案:
崔氏指清河崔氏,以清河郡為郡望的崔姓士族。與清河崔氏同貴的望族有: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趙郡李氏。
「張出於鄭」,張生是滎陽鄭氏之後,適值元稹母親也是滎陽鄭氏,北魏中書令鄭羲十代孫女,睦州刺史鄭濟之女,元稹似乎借張生書寫自己的故事。
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
白話譯文:
這一年,鎮守地方的將領渾瑊死在蒲州,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辦喪事時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
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
白話譯文:
崔家財產很多,又有眾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
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
白話譯文:
在此以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託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自此才安定下來。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
白話譯文:
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大廳舉行宴飲。
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
白話譯文:
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著孩子,不幸趕上軍隊大亂,實在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女,多虧你給了他們再次生命,怎麼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樣看待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
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
白話譯文:
接著叫她女兒拜見:「快快出來拜見妳的兄長,是仁兄救了妳。」過了好久女兒仍未出來,推說有病。
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
白話譯文:
鄭姨生氣地說:「是妳的張兄保住了妳的性命,不然的話,妳就被賊人擄走,還能講究什麼遠離避嫌呢?」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
白話譯文:
過了許久她才出來,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加新鮮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豔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
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
白話譯文:
張生非常驚訝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見禮,之後她坐到了鄭姨的身旁。因為是鄭姨強迫她出見,因而眼光斜著注視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白話譯文:
張生問她年齡,鄭姨說:「現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
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白話譯文:
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崔氏的女兒根本不想回答,宴會結束了只好作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
白話譯文: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找到機會。
案:
這裡記張生初見崔鶯鶯。
如上言,張生本好女色,見如斯美艷的佳人,怎能輕易放過?心裡忐忑是開始,接著必定有一連串行動。
不過,這種忐忑真是愛嗎?「願致其情」,真相可能是爭取性欲的滿足,享受一下眼前這位美女,與她共赴巫山。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
白話譯文:
崔氏女的丫環名叫紅娘,張生私下裡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向紅娘說出自己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害羞跑走了,張生感到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
案:
按照崔鶯鶯初見張生的表現,她未必對張生感興趣,促成她後來情感及態度的轉變,關鍵人物即為紅娘。
紅娘是崔氏的婢女,從她聽到張生訴求,竟「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訴求一定不簡單。
須知道張生如要見崔鶯鶯,他大可用自己的恩人身份,經鄭姨去見她。他不用此途,而屢從紅娘身上打主意,其已希望有機會跟崔鶯鶯單獨見面、交談及相處,從而謀求進一步發展。
紅娘猜透張生心事,遂有驚恐及害羞的反應。
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洩。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白話譯文:
丫環於是對張生說:「公子您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向人洩露,然而崔家的親戚您是了解的,為什麼不憑著您對崔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
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絝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
白話譯文:
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控制自己。這幾天來,走路忘了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也感覺不出飽還是沒飽。恐怕過不了早晚,我就會因過度相思而死。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繁瑣得很,少說也得花三四個月,等到那時恐我也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妳說我該麼辦呢?」
案:
「幾不自持......行忘止,食忘飽」也可以是渴求性愛而不得的反應!不知是張生有意掩飾,抑或未能分辨出性與愛。
要之,他提到「媒氏而娶,納采問名」,此容易令人聯想到一生一世的愛,聯想到長相廝守的婚姻。紅娘之所以獻計,正受張生言語誤導所致。
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
白話譯文:
丫環說:「我們家小姐守貞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尊敬的人,也不敢用不正經的話觸犯她。小女的主意,就更難使她接受了。但是小姐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怨恨思慕的情形常持續很久了。您要不要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
案:
崔鶯鶯是世家大族的千金,「貞慎自保」是必然的。可是,她心甘情願「貞慎自保」嗎?青春少艾,總對戀愛有憧憬,有憧憬而不能實現,於是借「沉吟章句」以感受。勉強譬喻,即一少女因父母反對而不敢結識男生,遂借聽情歌滿足自身對戀愛的憧憬。
這裡有兩個問題衍生出來:
1. 情詩所描繪的情愛世界是美化過的、是浪漫化的、動輒要生要死的,「沉吟章句」越久,而無實際戀愛經驗可資參考作為平衡及修正,越易對戀愛有過高的期望,會理想化,一旦遇上現實情愛的失意,即無法看開,痛苦萬分。
2. 別有用心者容易投其所好,以煽情、催淚、曖昧的詩句撩弄其心,使其防下戒備,身心失守。
紅娘說得輕鬆,卻幾乎把崔鶯鶯的情感弱點徹底曝露,張生見此,焉能抑壓內心情欲?
誠然,紅娘的初心是好的,想小姐有個好歸宿,可惜她好心做壞事,信錯張生,竟成就出崔鶯鶯的愛情悲劇!
II. 始亂
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
白話譯文:
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小姐讓我交給您的。」
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白話譯文:
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
白話譯文:
張生也微微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陰曆十五的晚上,張生於是把那棵樹當作梯子爬過牆去。
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
白話譯文:
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
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
白話譯文:
紅娘十分害怕,說:「公子您怎麼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中召我來的,請妳替我通報一下。」
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
白話譯文:
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此行一定會成功。
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
白話譯文:
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
「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託。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試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
白話譯文:
「兄長恩德,救了我們全家,這是夠大的恩情了,因此我的母親把幼弱的子女託付給您,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了淫亂放蕩的詩歌?開始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但最後卻乘危亂要挾需索,這是以亂易亂,二者相差無幾。假如不說破,那麼假借保護別人而實則欺騙虛偽的行為,是不義;若是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呢,卻辜負了人家的恩惠,是不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實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詩章,願意自己說明,又怕兄長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誘使您必定到來。如果有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裡有愧嗎?只希望您用禮約束自己,不要再陷入淫亂的泥淖裡。」
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白話譯文:
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過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案:
<明月三五夜>內容甚為露骨,原來鶯鶯是引蛇出洞,好好警告張生一番。從「端服嚴容」並「大數」張生不是,這時的鶯鶯仍保有理性,並洞悉張生不軌的企圖。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
白話譯文: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著窗戶睡覺,有一晚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
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
白話譯文:
紅娘安慰張生說:「到了!到了!還在睡覺幹什麼?」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
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
白話譯文:
不久,紅娘就扶著崔小姐來了。來了後看到崔小姐得容貌羞澀,和順美麗,力氣好像支持不了身體,跟從前的端莊完全不一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
白話譯文:
那天晚上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認為是從人間來的。
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
白話譯文:
又過沒多久,寺裡的鐘響了,天就要亮了。紅娘催促著趕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扶著小姐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
白話譯文:
張生在天還濛濛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妝品的痕跡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晶瑩發亮。這以後又過十幾天,一點也沒有關於小姐的消息。
案:
究竟是什麼原因令崔鶯鶯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由「端服嚴容」轉變成「嬌羞融冶」?不得而知。不過,有兩點可以肯定:
A. 紅娘在崔、張二人之間一直擔當著積極撮合的橋樑角色。
B. 崔氏面臨著一些自己不能作主的事情 (正因如此,她才「終夕無一言」、「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致使她不再堅持一貫的行事作風,而決定放縱一下。
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
白話譯文:
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韻,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了她,送給崔小姐。
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
白話譯文:
從此小姐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進來,一塊兒安寢在以前所說的「西廂」那地方,幾乎一個月。
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之。
白話譯文:
張生常問鄭姨的態度,小姐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
案:
此處不妨作一推想。
崔鶯鶯被鄭姨要求做一不想做的事,這件事極有可能和情愛有關,影響及她的終身幸福。
她向來用力地當乖乖女,人前人後表現得冷靜理性而端莊,不失大家閨秀風範。豈知到頭來連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美滿的愛情都要被迫放棄。心中種種愛戀憧憬剎那間被他人毀滅,焉能甘心?
倘若嚐過愛情的滋味,尚無大遺憾,奈何鶯鶯並未真正戀愛過......
鶯鶯的心聲,該為紅娘所理解。紅娘積極撮合,更多是想幫助鶯鶯消去遺憾。
既然未來的幸福無法由自己掌握,嬌軀亦注定被一陌生人蹂躪糟蹋,何不刻下由自己主宰自己的身體,成全一直對自己有意思的張生?
這一成全,是對鄭姨安排的反叛,注定得不到鄭姨首肯,故鶯鶯說:「我不可奈何矣!」
而張生急於求鄭姨答允促成婚事,反映崔、張二人在「西廂」的一個月中已經做過愛,發生過性行為。張生也願意負責任。
III. 終棄
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
白話譯文:
不久,張生將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小姐。崔小姐彷彿沒有為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小姐沒有來。張生於是向西走了。
案:
張生本欲對崔鶯鶯負責,明媒正娶她,此見他非一開始就想不負責任。
可是,鶯鶯心知肚明,她之所以和他一起,正是為了擺脫鄭姨的牢籠,是為了背叛鄭姨。鄭姨決計不肯答應。對張生來說,負責無門,他本身又懷有逢場作興的心態,既然結不到果,加上要赴考,自然離開「西廂」前赴長安,這也是事情正常的發展。
有趣反而是鶯鶯的反應,「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這時她已愛上張生,不想他離開自己了。
張愛玲有一句名言:「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陰道」。崔之情難自禁,和一個月「朝隱而出,暮隱而入」的「西廂」相處不無關係。
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
白話譯文:
過了幾個月,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小姐又聚會了幾個月。
崔氏甚工刀劄,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
白話譯文:
崔小姐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見到她的字和文章。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她,崔小姐也不大看。
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
白話譯文:
大體上講崔小姐超過眾人,技藝達到極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用話表達出來;經常憂愁羡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表情很少顯現於外表。
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
白話譯文:
有天夜晚。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張生偷偷聽到了,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於崔氏之側。
白話譯文:
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準備西行。臨走的晚上,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在崔小姐面前憂愁嘆息。
案:
張生對崔鶯鶯有無感情?觀乎「當去之夕......愁嘆於崔氏之側」,答案是肯定的。
鶯鶯方面更加明顯,不寫字和文章,「獨夜操琴,愁弄淒惻」,簡直是滿懷心事。
二人最大的阻隔,是崔家的高門大戶,是鄭姨的已作安排。本來,這也未嘗不可衝破,如果鶯鶯願意私奔出走的話。可惜她為人好埋藏真性情,不完全表露,「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既要繼續扮大家閨秀,她和張生注定不能走在一起。
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
白話譯文:
崔小姐已經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丟棄,您固然妥當,而我也不敢怨恨。必定要說你玩弄了我,
最終又由您娶我,那也是你的恩惠。就連山盟海誓,也有到頭的時候,你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不能辦到。現在你將早走了,就讓我彈琴,就滿足你的心願。」
案:
此乃「始亂終棄」的由來,但張生果真如此嗎?他不是有提出過「詰鄭氏之情」以嘗試成就二人婚事嗎?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噓唏,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
白話譯文:
於是崔鶯鶯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發出的悲哀的聲音又怨又亂,不再知道彈的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聽了哭了起來,崔小姐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也沒有來。
案:
張生的離開,對鶯鶯是雙重打擊。與愛郎天各一方是第一重打擊,被迫接受鄭姨的安排是第二重打擊。「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泣下流連」是有原因的。
張生固然對鶯鶯有情,但望見自己最心愛的人如斯肝腸寸斷,按理不會照原定計劃離開。張生卻離開了,反映鶯鶯在他心中的地位並不是最高,他並不是把與鶯鶯的愛情放在第一位。
明旦而張行。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
白話譯文:
第二天早上張生出發了。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家小姐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
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
白話譯文:
崔小姐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
「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
白話譯文:
「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看到這些東西更增加了想念,這些東西更使悲傷嘆息越來越多罷了。
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
白話譯文:
你既接受了到京城參加考試的任務,而進身的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下心來。只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是我的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
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譁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
白話譯文:
從去年秋天以來,常精神恍惚,像失掉了什麼。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在清閒的夜晚自己獨處時,怎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
白話譯文:
想到離別憂愁又纏綿,真覺得我們相處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
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
白話譯文:
雖然被子的一半還使人感到溫暖,但想念更多更遠。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過去一年了。
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
白話譯文:
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鄙薄之志,無以奉酬。
白話譯文:
只是我低下卑微的心,無法向你答謝什麼。
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
白話譯文:
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始終堅固沒有改變。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
白話譯文:
我從前與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婢女引誘了我,於是我就私下與你誠心交往。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
白話譯文:
你借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像投梭那樣的拒絕。等到與你同居共處,情意深濃,而我愚蠢淺薄的心,總認為終身有了依靠。
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
白話譯文:
哪裡想到見了你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給我造成了羞恥,不再有光明正大做妻子的機會。
沒身永恨,含嘆何言?
白話譯文:
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
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白話譯文:
如果有仁義的人肯用心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成全這樁婚事,那麼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著時那樣高興。
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
白話譯文:
或許像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隨便,忽略小的方面,只看大的方面,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挾的條件,那麼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憑借著風雨露水,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
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白話譯文:
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了。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抒發不出來。只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
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使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敝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
白話譯文:
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之物。『玉』取它的堅固潤澤永不改變。『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被看重,我的心意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環那樣不能解開。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借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
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白話譯文:
心近身遠,相會恐怕再沒有機會了。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里相會合。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不要把我永遠放在心上。」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
白話譯文:
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了,由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
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白話譯文:
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就把這事作一首《崔娘》絕句詩:「潘郎容貌的清潤美好連玉不如,冰雪初融的中庭長出芬芳的蕙草。風流才子有著許多青春情思,蕭娘在一紙書裡卻哭斷了肝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白話譯文:
河南的元稹亦接著張生的會真詩,又作三十韻。詩寫道: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
白話譯文:
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櫺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顏色。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白話譯文:
風吹拂著院中的竹子,聲如龍吟,鸞鳳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白話譯文:
儀仗隨著西王母,雲中托著玉童。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著濛濛細雨。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
白話譯文:
繡鞋上嵌著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繡有不明顯的龍形花紋。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著,綢緞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白話譯文:
從瑤華浦前往碧玉宮。因為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白話譯文:
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絕,實際上心中已默許。低頭時像蟬翼似的髮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的玉蒙上了一層灰塵。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白話譯文:
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著絲綢被子。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白話譯文:
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向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溫暖已融化。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而肌肉豐滿。
無力傭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白話譯文:
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著身子。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綠色。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白話譯文:
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戀戀不捨產生遺憾,情意纏綿難以結束。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白話譯文:
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瞳瞳。
白話譯文:
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衝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陽也漸漸出來了。
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白話譯文:
乘著野鴨回歸洛水,吹簫的人也登上嵩山。衣服上像沾上麝香,枕頭上滑膩還殘留胭脂。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白話譯文:
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衝。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白話譯文:
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高,也難飛。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只有蕭史一個人,仍留在樓中 (弄玉已經不知何住)。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
白話譯文:
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的,然而張生的念頭早已斷了。元稹與張生特別有交情,便問他關於這事的想法。
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嘆。
白話譯文:
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東西,不禍害他自己,一定禍害別人。假使崔家小姐遇到富貴的人,憑藉寵愛,能不做風流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龍,我就不能預測她會變成什麼。以前殷朝的紂王,周代的周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家,那勢力是很強大的。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它垮台了,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微薄,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絕關係。」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嘆。
案:
鶯鶯信中所言,可謂用情至深。嚴格言之,張生是她人生中第一位愛郎,她將滿腔愛念放在他身上,無可厚非。
比觀之下,張生就無情得多。隨著時日推移,竟可將當日同床共枕、交心談天的心儀女子抹黑為妲己、褒姒,自己則是「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故作清高一番。
張生自私,卻辜負了鶯鶯的癡情!也令鶯鶯名譽掃地!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
白話譯文:
一年多以後,崔小姐嫁給了別人,張生也娶了親,兩人各自有了婚嫁。
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
白話譯文:
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小姐住的地方,就通過她的丈夫轉告崔小姐,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
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白話譯文:
丈夫告訴了崔小姐。可是崔鶯鶯始終也沒出來。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在臉色上表現得很明顯。
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
白話譯文:
崔小姐知道後,暗地裡寫了一首詩:「自從別後日漸消瘦,早已減損容貌光彩,內心早如歷盡千山萬水,懶得再下床見客。妾身不為別人感到羞怯,為了情郎憔悴至此,卻羞於見他一面。」最後也未見張生。
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復知矣。
白話譯文:
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小姐又寫了一篇斷絕關係的詩:「以前將我拋棄如今又何必再說,當時甜言蜜語說得那麼可親,我們還是把曾經對待彼此的愛,善加對待眼前愛我們的人身上吧!」從此以後徹底斷絕了音信。
案:
如果鶯鶯是張生唯一最愛,他就不會另娶,他另娶,表示鶯鶯非張生唯一最愛。
張生不但未有救鶯鶯出苦海,而且崔娘、會真諸詩廣傳天下,加上「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誰還敢來愛鶯鶯?難得可以「委身於人」,這已是大不幸中之大幸,「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她對張生有愛意,但奈何所愛非人,唯有將愛念轉移,移到今日體諒她、明白她的夫君身上。
某種意義上,這是對現實的妥協,對年輕時種種戀愛憧憬的埋葬。
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與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與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白話譯文:
當時的人大多讚許張生是善於彌補過失的人。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個意思,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
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白話譯文:
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里住宅裡,我談起了這件事。李公佐覺得這件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播這件事。崔氏小名叫鶯鶯,就把此篇名為<鶯鶯傳>。
王實甫《西廂記》對<鶯鶯傳>的修改,兼論中國文學有「彌補不完滿」的特點
據<鶯鶯傳>,張生因好女色及性欲驅使而求見鶯鶯。鶯鶯初拒之,後來受一些原因 (估計和鄭姨及崔家有關)
和紅娘慫恿刺激,決定當自己的主人,瞞著鄭姨偷見張生,並和張生發生了性關係。張生想負責任娶鶯鶯,但鶯鶯不太鼓勵,二人的關係卒之隨張生赴京應考而起變化。
鶯鶯欲挽留不果,鬱鬱寡歡,她對張生可謂用情至深。可惜張生並不對鶯鶯投放同等質量的感情,反而拿著鶯鶯寫給他的情信大唱特唱,鶯鶯可是世家大族之女!不止於此,鶯鶯嬌艷動人,美貌出眾,他竟把她比擬為妲己、褒姒,大談「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一堆偉論,以示自己定力夠,不受迷惑。寡情薄幸如斯,鶯鶯傷心欲絕,可以想像。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鶯鶯雖另嫁他人,愛念始終寄於張生身上。無奈張生確實狠狠「棄置」她,一切都不可重來了,不如不見,「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鶯鶯對戀愛的憧憬被埋葬,而下手的正是她最愛的張生。
簡言之,<鶯鶯傳>中張、崔二人的故事是一個愛情悲劇。
<鶯鶯傳>傳至宋代,金國董解元著《西廂記諸宮調》,將結局改為張生和鶯鶯不顧老夫人之命,求助於白馬將軍,由其做主完婚。
元朝王實甫據《西廂記諸宮調》改寫成《西廂記》,故事情節更加緊湊,文學性大大提高。整個故事的梗概如下:
在山西普救寺借宿的書生張珙
(字君瑞),偶遇扶柩回鄉在寺中西廂借住的原崔相國的女兒崔鶯鶯,二人互相吟詩而產生愛慕。
叛將孫飛虎帶手下慕名圍寺,要強搶崔鶯鶯,三日之內若不交出鶯鶯,「伽藍盡皆焚燒,僧俗寸斬,不留一個」。鶯鶯的母親老夫人鄭氏宣稱誰能救他女兒就將女兒許配他,張生向他一位故舊「白馬將軍」蒲州杜太守寫了一封求救信,由僧人 (惠明) 突圍送出,杜太守發兵解圍。過後老夫人因門第不當悔婚,只是贈金並讓鶯鶯拜張生為義兄以謝搭救。
張生在悲慟之下患病,鶯鶯也大為傷痛,後來在鶯鶯丫鬟紅娘幫助下,兩人暗通書信,最終成功幽會。最後私情被老夫人發現,欲責罰二人,但由於紅娘據理力爭,無可奈何之下,老夫人命令張生上京趕考,如能蟾宮折桂便真的把鶯鶯許配與他,於是張生進京赴試,考中並回來迎娶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
張生的始亂終棄不見了,鶯鶯也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很完滿,無遺憾,卻顯得有點不真實。
中國文學,特別是話本小說,似乎有一特色,即喜歡透過加添
/ 刪減故事情節以彌補不完滿。
以楊家將為例,楊六郎死後,楊家已然男丁凋零,很令人痛心。可是,加了十二寡婦征西,楊門女將輩出,整件事就完滿美好得多了。大家都覺得楊令公忠心為國有好報。
又《水滸傳》一百二十回後半寫林冲病逝,魯智深圓寂,盧俊義、宋江和李逵被童貫、高俅毒死,吳用和花榮自縊身亡,金聖歎腰斬成七十回,以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聚義告終,也令整個故事不存遺憾。
<鶯鶯傳>演變成《西廂記》,同樣體現中國文學此一特點,背後反映中國人好完滿、大團圓結局、相信好心有好報等民族性。
陳寅恪對<鶯鶯傳>的考證、對元稹的評價,以及其「五等愛情論」
陳寅恪堅信<鶯鶯傳>是元稹自己的親身經歷。他猜測,張生二十二、三歲到蒲州遇見崔鶯鶯,元稹也在甫逾弱冠之年遊歷河中府,結識高才絕艷的雙文姑娘。換言之,崔鶯鶯的原型很大機會就是雙文姑娘。
<贈雙文>、<白衣裳>、<恨妝成>皆為二人熱戀期之作。<曉將別>有「行人帳中起,思婦枕前啼」,二人當曾同床共枕,發生過性關係。
元稹、雙文姑娘的愛情故事無疾而終,<古決絕詞>流露出端倪:
有美一人,於焉曠絕。
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別。
水得風兮小而已波,筍在苞兮高不見節。
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而攀折。
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
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
已焉哉,織女別黃姑。
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轉成白話,意思是:
我有個異地的情人,已經有三年沒見了。她就像桃李當春花發,眾人必然競相攀折,而我則如白雲一般遠在天邊,怎能防止她不被他人染指?得了吧,幸運的是我早已捷足先登,難保的是她終將被別人佔了便宜。好比織女與牛郎相別,要等一年才見一次面。隔着銀河誰也瞧不見誰,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不會發生呢?
陳寅恪據此,評元稹曰:
嗚呼,微之之薄情多疑,無待論矣。(《元白詩箋證稿》)
「於焉曠絕」、「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而攀折」,雙文姑娘應該美若天仙。正因為太美了,元稹不放心,他雖奪了雙文姑娘的初夜,但始終介意她與其他男人上床。特別是二人分隔兩地,元稹疑心更重。二人的關係可能是這個原因中止。
平情而論,男女情愛含獨佔性,元稹想在靈魂及肉體上獨享雙文姑娘,不能算錯。但是,與美女一起,是否該有一心理準備,不介意她與其他異性交往,甚至上床呢?台灣作家李敖有一名言:「我跟我太太也說了,你條件很好,你可以去外面 (外遇),我也沒有意見。」李敖前妻胡茵夢,也是美女,做美女的伴侶,需要有胸襟,元稹沒有,誠可惋惜。
陳寅恪又說:
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
陳氏自己如何看待愛情呢?請看他的「五等愛情論」: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
第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
第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
第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1919 年,當時陳寅恪仍是未婚青年,與吳宓、梅光迪在哈佛的一次聊天中,提及其對愛情的看法。「五等愛情論」後來收入吳宓日記中。
按照此一金字塔式的框架,陳氏比較看重柏拉圖式戀愛,即精神上的戀愛,涉及性交床事越多,愛情的等級越低。元稹只知疑心雙文姑娘與其他異性上床,在陳氏眼中,自然是不懂愛情的真諦。
以「五等愛情論」觀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大約屬於第三等。
總結
<鶯鶯傳>是《唐人傳奇》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千禧年前後,電視台以《西廂記》為藍本,拍攝劇集《西廂奇緣》,選來當年極具氣質及古典美的葉璇演崔鶯鶯,非常到位。情節上加入唐德宗巧遇並愛上鶯鶯,張生與紅娘臭味相投,尤其令故事更具時代感,探討男女兩性三角關係。經典文學作品往往啟發無限想像空間,歷久彌新,這是一個上佳的好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