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氣論
和錢穆、馮友蘭一樣,金春峰覺得朱子「理先氣後」是邏輯在先:
依邏輯言,理另有一世界;就事實言,則理即在具體事物之中......這些和柏拉圖的共相說思想是相同的。
不過,他又說:
按照康德的劃分,柏拉圖是講理論理性的問題,朱熹的興趣和關注點則是實踐理性問題;柏拉圖是在理論理性的界域內講形上形下兩個世界,朱熹講兩個世界則著眼於實踐理性的界域。按康德的說法,理論理性預設人的認知能力含有「度」、「量」、「時間」、「空間」等範疇,以為認識的先驗的根據;實踐理性則預設上帝存在、靈魂不死、意志自由,以為道德實踐的依據,以表現人的高貴與尊嚴。純然以理論理性的觀點看人,會把人降低為自然物,不能逃脫自然因果律的支配,也會把道德變成功利目的的追逐。在中國,像告子、荀子就是這種思想,而朱熹的道德思想則正好和康德有某種相似。如講「上帝」、「天」、「天命」,以保證「道德之理」的普遍性、絕對性與尊嚴;而同時強調「理之在心」的能動性,以預設人之「意志自由」。
據此,「理先氣後」又變成道德形而上地在先。
就理的內容言,理是仁義健順之理,非柏拉圖「方之為方」一類不帶道德屬性的「共相」。
朱熹和中國哲人則以農業生態、生命為背景和方法思考世界,其所得共相、「理」常指人性、道德理性。故朱熹常以「太極」為「萬化之根」,以核仁、天之生意講仁......以「性」與「理」為方性、方理之類,是把中國哲學特別是朱熹哲學的特殊文化背景忽視了。
唐君毅把朱子之理解作實現原則,即生生天道,錢穆、牟宗三亦然,這裡金春峰和他們無太大出入。
心性論
下落到心性論,金春峰講朱子的心是道德本心、知覺情欲的合一。兩者一體而不可分,勉強兩分只是「從概念分析和功能作用看」的結果。
仁義健順之理則與「氣之靈」之心合而成為人之為人之「性」-
善性,故「理具於心」而非在「心外」,是朱熹人性論的基本點......此天所賦「具理之心」即人的道德本心,也即「道德理性」。所以,人之「心」既是道德本心,又是知覺情欲之心,是兩者的合一。從概念分析和功能作用看,兩者不能混淆;但從事實看,兩者卻是一體而不可分的......其內含的心性論乃是心學的思想。
金春峰解朱子講「性即理」,有三個針對:
1. 針對告子以自然材質為性。
2. 針對佛家以空淨為性。
3. 針對陸象山以心為性。「心」兼人心、道心 (所謂人心者,是氣血和合做成,嗜欲之類皆從此出,故危。道心是本來稟受得仁義禮智之心),只有道德本心是理,知覺情欲之心不是理,不可以簡單講「心即理」,必須講「性即理」、理在心中。
理在心中又不是後天通過學習認知地、橫攝地「在」,而是天賦的、先天的。心與理本體地自一的道德本心,朱子論心是有這個面向的,以「理」為首出,不過是為了強調「理」的先驗性、絕對性、普遍性而已。
唐君毅從理先氣後、理生氣等道德形上體會,推斷朱子之心有道德本心義,與金春峰接近。錢穆、牟宗三皆以朱子之心屬氣,有別於金春峰。
道德本心自立法、自頒佈,生起一切道德行為。
「人心之中許多合當作底道理」,並非心裡面藏著許多現成的「合當作」的道理,而不過是指「心」自己認為應該作的種種道理。這些道理按朱熹的說法,歸結起來不過是仁、義、禮、智四理。因此,「心」是道德準則
- 仁、義、禮、智的唯一源泉和產生者。這道德準則無形無象,故說它是「無極」。這「心」如此活而有力,「萬化」-
種種具體的道德行為全都是從它自然流出,而非外來強加的。顯然,這是「心學」思想,且是清晰明白地敘述出來的「心學」思想,而絕非告子、荀子一類思想。
朱子以「心統性情」解孟子,不僅符合孟子心學思想實質,亦滿足了哲學表述講究邏輯嚴謹的要求。
孟子稱惻隱等為「端」。「端」者,發端、端緒也,是發現於外的,猶如穀之發芽,芽在外是可見的,朱熹認為這是「情」;其芽由以發之根則在內,不可見,這是「性」。由可見的「情」加以分析追索,知其有「性」,心則如「穀種」,故朱熹概括孟子此思想為「心統性情」,謂「統猶兼也」,也即兼而有之,兼而貫之,兼而主之。按朱熹的體系,離了「心」,「性」無掛搭處,只能是「理」。落實到「心」,成為「心之體」,才成為人的現實的仁義禮智之性。離了「心」,也無以有惻隱等「四端」之情之「用」。因為「心」是能活動、能敷施發用的,「性」則不能。但「心」若無「性」為之「體」,就只是一個「知覺心」,也不可能產生惻隱道德之情。要之,性、體、情用都不能離了「心」。孟子思想沒有這種「體用」架構。用這種體用架構解釋孟子,是朱熹的「發揮」,但它是「文本」詮釋之一種「發展」與「能動性」的表現,是符合孟子心學思想實質的,亦成為朱熹自己心性思想的表述。這種表述是分析的,又是綜合的。分析,是指性、心、情各有所指,概念上不能混淆;綜合,是指事實上,未發時心性是一,已發時心情是一。
錢穆言朱子思想先重分析後再綜合,又說:「他的思想似乎相互間依恃的條件更多了......同樣心必依恃著性,必以性為條件。性亦依恃著心,必以心為條件。一切互相依靠,言及於此,則必以彼為條件」,金春峰的看法何嘗有異於他?
惟錢穆仍認孟子論心有別於朱子,金春峰則反對,視朱子論心乃孟子思想之進一步。
金春峰復言:
但由根生芽開花何以不是「縱貫」?「性」先天地具於「心」、與之為一,何以說是外在關係的「橫攝」?
此駁牟宗三只視心為「氣之靈」,判朱子哲學為「橫攝系統」。
「本情」如不指已發之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它還能是指什麼?而如果是指這種情,那麼它不借助於「氣之靈之心」所具有的情感機能,又怎麼能表現出來?如果像牟宗三那樣強調它是與「氣」完全無關的,那就不可能是人的有血有肉的形而下的在氣化的現實世界進行的「情感活動」,而只能仍是形而上的「動而無動」,因而仍然是「不能生育」、不能引發出「愛」的行動的。王陽明說:「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則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王陽明知道「惻隱之情」不能離了氣,和朱熹的說法很符合。
此駁牟宗三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非出於氣。
「見父母」屬「心知之靈」;見而知「應該孝」的道德律則出來,是性
- 心體的發用流行。依照它去做或不去做,又屬於心知之靈的事。「應該做」的道德準則不來自經驗、見聞,是先驗的。就其為天賦而言,則稱之為「性」。顯然,這是很「心學」的說法。如果「性」不為心所內具,成為心之體,它如何能「應」而有「應該做」的道德法則出來?王陽明說:「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這話如果不含混籠統,就必須說,「見父」、「見兄」、「見孺子」是聞見之知,是認知活動:見而知「應該孝」、「應該弟」,有「惻隱」之情出來,才是良知的發用流行。孝與不孝、救與不救的抉擇及具體地去溫情、去友愛、跳入井援孺子以手等,就又是心知的作用。「見聞之知」不能離了氣,故王陽明說:「良知亦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和朱熹的說法一致。
此辯「德性之知」須依賴「見聞之知」(屬於氣) 來成就,沒有外於「見聞之知」而獨立自存的「德性之知」。
徐復觀在晚年遺作<程朱異同>說:「追求知識的目的,乃在自我的發現、開辟升進,以求自我的完成」、「格物當然是聞見之知,但經過體認、體得的工夫,將客觀之理,內在化而與心性之理相符應、相融和,因而將心性之理加以充實、彰著」,由「形而中」的立場出發,強調認知心與道德心不應純粹對立,而應含彼此貫通之道。金春峰的見解和他相似。
「道問學」本是為了「尊德性」,卻因朱子的大學問家身份、擁有廣泛知識和成就,給人「道問學」第一,「尊德性」第二的套版印象,前者竟壓倒了後者,朱子心性論的真像遂隱沒不彰。
工夫論
朱子的心是道德本心、知覺情欲的統一體。道德本心即實踐理性,知覺即理論理性。
從理論理性出發,朱子確有向外求理的一面,成就出天文學、地質學、古生物化石、歷史學、訓詁學等的新發現。
作為當時最大的學者,朱熹在天文學、地質學、古生物化石、歷史學、訓詁學等各領域,都努力求理求知,取得的成就遠非陸象山、王陽明所可望其項背。但這種向外求理只是在理論理性的範圍內才如此......
可是,進入實踐理性領域,朱子即轉為向內心求理。
......進入實踐理性領域,則朱熹就不是向外求理,而首先是向內心求理了。這一點集中表現在他為《大學》古本「致知在格物」章所作之格致《補傳》及對它的解釋上......
「已知之理」是人人生來即有的道德良知,非「植物學」之類的外界物理知識。「益窮之」是推廣、擴充良知;「至乎其極」是推廣、擴充「已知之理」至人倫日用的一切方面,非「增進知識達於極點」。故不存在「為學」與「為道」打成兩撅的「不通」問題......
「天下之物」,「物」非指客觀外在之物,而主要指「事」。「物者,事也。」事君、事親、仁民、愛友之事,即是這裡講的「物」。《大學》說:「物有本末」,也指這種「物」。「物」在古文獻中多為代詞,如「道之為物」、「情之為物」、「心之為物」。王陽明說:「意之所在便是物,意在於事親,則事親便是一物。」「物」都指「事」,指「活動」。而事皆有理,如「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義」等等。這些「理」,朱熹指出都是「心所認為合當作底道理」,是「理之在心謂之性」的「性理」,故是「已知之理」。「人心之靈,莫不有知」,「知」既指認知能力,又指「良知」。故關於「致知」,朱熹亦反覆指明:「致知工夫亦只是據所已知者玩索推廣將去,具於心者本無不足也。」
......「致知」即擴充良知,而非積累物理「知識」達於極點而無所不知......
何謂「吾心之全體」?何謂「吾心之大用」?何謂「無不明」?如果認為心只是「知覺靈明」、認知工具,則根本不可把它講成道德境界。實際上,這裡「體」指心之本體,「全」非全部、全面,而是完整、圓滿之意......「全體」是指心本體之全體。「大用」本於孟子「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指本體之心不為私欲所間、氣稟所蔽而能全體發用流行。「明」指心體暗而復「明」,如珠寶沉在溷水中,去除污泥,暗而復明。如鏡子為塵垢所覆,磨去塵垢,鏡子復明。故「無不明」也即人欲淨盡、天理流行。這當然是一種道德境界。在此境界中,「眾物」、「眾事」無不為天理所朗照,從而「表裡精粗無不到」了。這是「豁然貫通」之後所達到的很高的境界。
因此,《補傳》前後是貫通的。由體
(心體、良知) 達用
(豁然貫通後的大明)、「體用一原」,是朱熹格物致知說的最完整、最經典的表述,亦成為朱熹「心學」思想之最完整、最經典的表述。
按照金春峰的講法,格物致知等於透過做不同的事,從而推廣、擴充與生俱來的良知,使道德本心不為私欲所間、氣稟所蔽,而能全體發用流行。這樣解讀,朱子已和王陽明的「致良知」無二致。
格物窮理,擴充良知,須要有具體功夫。朱熹從兩方面對此加以闡述,一是「存天理,去人欲」,一是以聖賢的教誨啟發本心之明;包括研究與弄清事物之理
(主要是應然之理),使吾心之「已知」能充分發用流行
(擴充至一切人倫日用)。
此論事物的應然之理為吾心所同然,研究與弄清事物之理,即擴充良知。
......這種存天理、去人欲的工夫貫穿於動靜及已發未發。靜未發時是涵養本心,已發動時是「察識」孰為天理、孰為人欲而加以克復之功。強調體驗、自省、莊敬涵養、「提撕本心」,都是心內工夫,非向外求知。
未發涵養、已發省察、敬貫動靜,通通不是空頭的,而是護養道德本心,同於唐君毅。
孝親敬兄,憐憫同情,確系人的良知,不須學問;但如一切都不學問,怎麼可能知道在鄉飲酒禮之類的場合,先酌鄉人、後酌父兄是義;在弟為屍時,以弟為尊是義?怎麼知道憐憫同情固然是仁,「明於五刑,以弼五教」、「辟以止辟」亦是仁?因此,學問工夫是很重要的。如此才能真正知道「理一分殊」-
在不同場合同一個「理」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和具體內涵,而對應得理......仁、孝的實施須要一定的節文、儀式,不是赤裸裸一顆仁心、孝心了事。節文儀式是外在的,必須經過學才能知道,故具體的孝悌等道德實踐是不能離開學的。這可以說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非形式無以表現內容,無內容則為空洞的形式。只是千百遍的講「逆覺體證」、「先立乎大者」,是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把道德實踐做好的。「道問學」之為「尊德性」所必須,道理亦在此。
此辯實踐理性依賴於理論理性、德性之知依賴於見聞之知、德行依賴於知識。單靠道德的覺情無法成就出道德人格。
僅僅動機好是不夠的,必須動機與效果相統一。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知識的參與。因此,讀書明理是十分重要的。
要之,就實踐理性而言,陸象山、王陽明偏重動機、意圖倫理,偏重「頓悟本心」,朱熹則既講動機又講效果,既講意圖倫理又講責任倫理,偏重「漸修」,是比較全面、踏實的。陸象山批評朱熹為學「支離」。與陸象山的「簡易直截」相比,朱熹的確是「支離」,但對於道德修養,這種「支離」是正確的、必要的。將其定性為「混知識為道德」,心外求物理為進德之方,則是一種曲解。
金春峰認為,讀書學習知識乃成德必不可少的一環,否則容易好心做壞事。朱子強調讀書,看似「支離」、「混知識為道德」,實則是正確的、必要的、全面的、踏實的。
總括而言,格物致知是要在事中擴充吾人固有的良知,主敬涵養皆對道德本心用,兩者之外仍不廢讀書學習知識,三輪齊轉,方可成德。未成德而為惡,主要是「本心陷溺已久」,私心很重,見理不明,不認真按聖賢教訓努力於道德修養所致。
總評
綜觀金春峰的詮釋,其對朱子「理先氣後」徘徊在邏輯地先與形上地先之間、點出朱子立論是分析的,又是綜合的、承認朱子有向外求理一面、言聖人兼顧動機與效果、相信朱子最看重心 (「程頤的為學方法『涵養須用敬』確是無本源的『涵養』,『進學則在致知』也是向外窮理的擴充知識。朱熹則將其改變了......朱熹總是不離心而言理,由心外求理的『理學』轉向了『心學』」) 等,與錢穆沒大異。惟錢穆以朱子之心為形而下的經驗的認知心 (氣心)、涵養是保持認知心的清明狀態、格物窮理是運用認知心去窮不同事物的應然與實然之理,此和金春峰不同。
唐君毅的詮釋與金春峰最接近,肯定朱子之心有道德本心義、涵養是養此本心、格物窮理非求理於外,乃是引出內心固有的良知 (所謂「求諸外而明諸內」),皆其例也。惟唐君毅斷定朱子的理氣論為一道德形上學,他亦提出識心可獨立進行,無待於涵養與格物窮理,尤其看出朱子特重氣稟物欲之夾雜而汲汲於對治之,這些俱未為金春峰所見,他仍是以本心陷溺解朱子論惡。
徐復觀言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非互相對立,乃互相支持、貫通,亦與金春峰相契。比觀之下,牟宗三將朱子解成「以知識進路講道德」的橫攝系統,斥其為儒家的歧出、別子為宗等,與金春峰距離最遠。
平情而論,金春峰也需要思考下列兩個問題:
I. 何解朱子對以疾痛相感言仁、以覺訓仁深表不滿?堅持仁只是理?朱子之心果真有道德本心義?
II. 如果格物致知是在事上擴充良知,此與王陽明有什麼分別?難道真是「王陽明說:『滿街都是聖人 (人人本心未陷溺)。』朱熹則認為大多數人『本心陷溺己久』,私心很重,見理不明,不認真按聖賢教訓努力於道德修養,要成為有道德的人是很困難的」雙方只是對人本心陷溺的程度有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