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 (今河南開封) 人。父親阮瑀,為曹魏丞相屬吏,為世所知。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晉書・阮籍傳》)
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所謂「建安七子」,是指東漢末年漢獻帝建安年間的七位文學家。除了阮瑀,還有孔融、陳琳、王粲、徐幹、應瑒、劉楨。
曹丕《典論・論文》有以下兩條: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疇也。
值得注意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阮瑀以撰寫上奏帝王的文書見稱,用以謝恩的稱為「章」,用以陳說事情的稱為「表」。
阮瑀身兼傑出文學家、曹魏官員兩重身份,阮籍作為他的兒子,理應才華洋溢,思想入世。不過,現實似乎並非如此。
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惟族兄文業每嘆服之,以為勝己,由是咸共稱異。(《晉書・阮籍傳》)
「容貌瑰傑」形容天生稟氣優秀。「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反映他個性高傲自負,嚮往自由,不受禮法拘束。
「喜怒不形於色」是外在環境逼迫使然,喜怒動輒招致殺身之禍,當然要極力克制。這一方面,阮籍有別於嵇康。「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與嵇康何其相似!獨「嗜酒能嘯」,近似劉伶。「當其得意,忽忘形骸」,這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境界,阮籍明顯不以孔孟為師。
阮籍放浪形骸,師法老莊,原來是人生出現轉折的結果。《詠懷》詩中有: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詠懷・其十五》)
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 (《詠懷・其三十八》)
阮籍早年信奉儒家思想,對莊子思想不甚認同。他變得「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尤好《莊》《老》」,竊以為是政治現實的殘酷迫逼。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晉書・阮籍傳》)
由於阮籍知道政治的污穢,動輒得咎,他不輕易發出一言一行。
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自以不能測。(《晉書・阮籍傳》)
嵇康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與山巨源絕交書>)
太尉蔣濟打算起用他,他撰寫書信拒絕,毅然離開。後因鄉親的勸導,才勉強擔任下級小吏。可是,他不久以病去職。
太尉蔣濟聞其有雋才而辟之,籍詣都亭奏記曰:「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據上台之位,英豪翹首,俊賢抗足。開府之日,人人自以為掾屬;辟書始下,而下走為首。昔子夏在於西河之上,而文侯擁篲;鄒子處於黍谷之陰,而昭王陪乘。夫布衣韋帶之士,孤居特立,王公大人所以禮下之者,為道存也。今籍無鄒、卜之道,而有其陋,猥見采擇,無以稱當。方將耕於東皋之陽,輸黍稷之餘稅。負薪疲病,足力不強,補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謬恩,以光清舉 (白話翻譯:明公你純一至德,據有宰輔之位,英雄豪傑翹首以待,俊才賢士舉足前往。開建府署的時候,人人都以為自己是掾屬,而徵召的文書下達時,我排在最前頭。往昔子夏居在西河之上,文侯為他執帚洒掃清道;鄒衍住在黍谷之北,而燕昭王為他陪乘。那些布衣貧賤的士人,孤居獨立,而王公大人卻禮遇他們的原因,正是因為大道在他們那兒。如今我阮籍沒有鄒衍、子夏的道德,只有他們的卑微出身,被錯誤地選拔上,沒有什麼能力與之相稱。我正打算在東皋之南耕作,交納農耕的賦稅。我又有疾病在身,腳力不足,補吏的任命,不是我所能承擔的。請求你收回錯誤的恩寵,以光大清明公正的舉薦)。」初,濟恐籍不至,得記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濟大怒。於是鄉親共喻之,乃就吏。後謝病歸。(《晉書・阮籍傳》)
他後來又任尚書郎 (選拔孝廉中有才能者入尚書台,在皇帝左右處理政務,初從尚書台令史中選拔,後從孝廉中選取。初入台稱「守尚書郎中」,滿一年稱「尚書郎」,三年稱「侍郎」),未幾去職。
復為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晉書・阮籍傳》)
時值曹爽專權,召阮籍為參軍 (參謀軍事),阮籍堅持不往,隱居田野。「高平陵之變」發生,曹爽及其黨羽被肅清,阮籍竟避過一劫,當時人謂其有遠見。
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於田裡。歲餘而爽誅,時人服其遠識。(《晉書・阮籍傳》)
司馬懿任太傅,對阮籍十分重視,命其為從事中郎。司馬懿死,長子司馬師以阮籍為大司馬從事中郎。阮籍獲封關內侯,徙散騎常侍,極有可能都是司馬氏家族在背後發功。換言之,阮籍被司馬氏看作自己人。
宣帝為太傅,命籍為從事中郎。及帝崩,復為景帝大司馬從事中郎。高貴鄉公即位,封關內侯,徙散騎常侍。(《晉書・阮籍傳》)
嵇康有「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讎,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與山巨源絕交書>),大將軍即司馬氏家族。
阮籍之所以被司馬氏看作自己人,一來賞識他的蔣濟,參與了「高平陵之變」,曾寫信給曹爽,勸其交出權力投降;二來阮籍本人堅拒曹爽的召用。
然而,司馬氏視阮籍為自己人一回事,阮籍卻不想成為司馬氏集團的一分子。這從他借大醉婉拒司馬昭的求婚可見一斑。
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晉書・阮籍傳》)
假如司馬氏不當阮籍是自己人,決無「為武帝求婚」之舉。阮籍利用酒醉,一再拖延,他是聰明人,司馬昭焉會不明白其行為另有隱衷?鍾會的試探就來得合情合理。
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晉書・阮籍傳》)
嵇康說:「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與山巨源絕交書>) 其實,阮籍飲酒乃迫不得已,不大飲特飲,醉又如何演得逼真,瞞天過海?當中苦況不足為外人道。
和嵇康「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不同,阮籍以不表態為表態。司馬昭想攏絡阮籍,阮籍想去東平,他於是以阮籍為東平相。
及文帝輔政,籍嘗從容言於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帝大悅,即拜東平相。(《晉書・阮籍傳》)
阮籍確實有治理地方的才能。
籍乘驢到郡,壞府舍屏鄣,使內外相望,法令清簡,旬日而還。帝引為大將軍從事中郎。(《晉書・阮籍傳》)
唯思想觀念上,此時的他已服膺於道家,而非儒家,「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可以為證 (司馬氏集團由儒家豪族組成,其思想近儒家)。
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眾乃悅服。(《晉書・阮籍傳》)
《世說新語》稱阮籍為「阮步兵」,因他曾任職步兵校尉。阮籍任步兵校尉,亦有一緣故,即「聽說步兵營的廚師很會釀酒,貯藏了三百斛酒」。
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晉書・阮籍傳》)
後人常據此證阮籍嗜酒,這是不妥當的。須知道,阮籍不能得罪司馬氏,做官勢所難免。做官而緘默不表態不評論是很艱難的,恰好「步兵校尉」一職讓自己有藉口借酒醉緘默不表態不評論,他於是便選「步兵校尉」來任職。這是全身保命的考慮,非關嗜酒事。
以下一條尤其能夠證明阮籍刻意遠離政治:
遺落世事,雖去佐職,恆遊府內,朝宴必與焉。(《晉書・阮籍傳》)
可惜再遠離,身處渾水,就免不了被沾污。司馬昭辭讓九錫之封時,公卿要輔助他登帝位,要求阮籍起草勸進書 (《為鄭沖勸晉王箋》) ,阮籍縱然裝醉,仍逃不掉撰寫的任務。
會帝讓九錫,公卿將勸進,使籍為其辭。籍沈醉忘作,臨詣府,使取之,見籍方據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書案,使寫之,無所改竄。辭甚清壯,為時所重。(白話翻譯:到司馬昭辭讓九錫之封時,公卿要輔助他登帝位,讓阮籍起草勸進書,阮籍喝得大醉忘了起草,臨要到公府時,讓人來取,見阮籍正伏案醉眠。使者把此事告訴他,阮籍便寫在案上,讓人抄寫,沒什麼改動。言辭十分清正雄壯,為時人所推重。)(《晉書・阮籍傳》)
值得注意是「使者以告,籍便書案,使寫之,無所改竄。辭甚清壯,為時所重」,阮籍頗有乃父之風,具文學才華。
根據史載,阮籍不拘禮教,好談玄學,卻不臧否人物 (即不進行清議)。
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晉書・阮籍傳》)
籍嫂嘗歸甯,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邪!」(《晉書・阮籍傳》)
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晉書・阮籍傳》)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淳至,皆此類也。(《晉書・阮籍傳》)
不拘禮教,不代表無真情實感,阮籍以天性仁孝聞名。
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裴楷往弔之,籍散髮箕踞,醉而直視,楷弔唁畢便去。或問楷:「凡弔者,主哭,客乃為禮。籍既不哭,君何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禮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軌儀自居。」時人歎為兩得。(白話翻譯:天性特別孝順,母親死時,他正同別人下圍棋,對弈者請求中止,阮籍留對方一定下完這一局。事後飲酒二斗,大哭一聲,吐血好幾升。母親下葬時,他吃了一隻蒸豬腿,喝了兩斗酒,然後與靈柩訣別,話說罷了,又一聲慟哭,於是又吐血幾升。傷害了身體,骨瘦如柴,幾乎喪了性命。裴楷前往憑弔,阮籍披頭散髮,箕踞而坐,醉眼直視,裴楷弔唁完畢便離去。有人問裴楷:「大凡弔喪的人,主人哭了客人才哭着成禮。現在阮籍既然不哭,你為什麼要哭呢?」裴楷說:「阮籍已經是世俗以外的人,所以不崇尚禮法。我是世俗之內的人,所以要以法度和儀制自居。」時人感嘆他們是兩全其美。)(《晉書・阮籍傳》)
另外,阮籍好對人作青白眼。對接受儒家綱常名教的庸俗之士予以白眼,如嵇喜;對擺脫名教的脫俗出塵的人予以青眼,如嵇康。
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弔,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晉書・阮籍傳》)
幸得司馬氏作靠山,接受儒家綱常名教的庸俗之士只有恨得牙癢癢,不敢報復。
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晉書・阮籍傳》)
如上所言,阮籍擅長文學,曾撰<豪傑詩>、<詠懷詩>、<達莊論>、<大人先生傳>等,以詩文闡發玄理。
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歎,於是賦<豪傑詩>。(《晉書・阮籍傳》)
籍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詩>八十餘篇,為世所重。著<達莊論>,敍無為之貴。文多不錄。(《晉書・阮籍傳》)
籍嘗於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退。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乃登之嘯也。遂歸著<大人先生傳>,其略曰:「世人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獨不見群虱之處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於褌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此亦籍之胸懷本趣也。(《晉書・阮籍傳》)
景元四年 (公元 263 年) 卒,阮籍逝世,享年五十四歲。兒子阮渾,字長成,「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為太子庶子。
景元四年冬卒,時年五十四。(《晉書・阮籍傳》)
子渾,字長成,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太康中,為太子庶子。(《晉書・阮籍傳》)
阮籍不如嵇康情感外放、激烈,個性相對謹慎,懂得明哲保身。他在司馬氏父子手下作官,並非出於本意。於是,他內心比任何人都矛盾、痛苦。對政治現實的不滿和隱忍,表現在詩文上,更形成一種特有的文風。
南宋詞人葉夢得《避暑錄話》批評阮籍依附司馬氏,得到司馬昭特殊保護,為公卿作勸進表即是其依附司馬氏的真情流露,「籍附昭,乃裩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毌丘儉等一得志,籍尚有噍類哉!」未免對阮籍太不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