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日 星期一

桐城派古文

桐城派古文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並重,其創始人為方苞,劉大櫆、姚鼐、方東樹、曾國藩繼之,堪稱清代散文之典範。

方苞,安徽桐城縣人,年少時「凡《易》之體象,《春秋》之義例,《詩》之諷喻,《尚書》、《周官》、《禮記》之訓詁,先儒所已云者,皆粗能記憶」,卻不喜宋儒之說。不久遊京師,會試中式第四名。戴名世《南山集》案,方苞因給《南山集》作序,被牽連入獄。經李光地營救,倖免於難。他未幾成為康雍乾三朝智囊,後被乾隆以「假公濟私,黨同伐異,其不安靜之固習,到老不改,眾所共知」革職。晚年居家多不滿於朝廷,「菲薄科目,譏刺時政」。

康熙三十年 (1691 ),方苞始尊奉程朱理學和唐宋散文。他自稱繼承歸有光 (與王慎中、唐順之合稱嘉靖三大家,同尊唐宋古文,反對前後七子的「復古」、「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的古文傳統,強調寫文章要講究「義法」,「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內容) 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形式) 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撰有<獄中雜記>、<左忠毅公軼事>等。

方苞<書孟子荀卿傳後>:

蓋戰國時,守孔子之道,而不志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卿,而少駁矣。

此以孟子為孔子正傳,荀子則失於駁雜。

<書儒林傳後>:

古未有以文學為官者,以德進,以事舉,以言揚。《詩》《書》、六藝特用以通在物之理,而養其六德,成其六行焉耳。戰國、秦、漢所用,惟權謀材武。其以文學為官,始於叔孫通弟子以定禮為選首,成於公孫弘請試士於太常,而儒術之污隆,自是而中判矣。

此反對文學另標一格,文學是為了助成德與行,不失程朱理學本色。

劉大櫆,安徽桐城縣人,應博學鴻詞試,為張廷玉所黜,自此以教書為業,直至老死。他是方苞的得意門生。

他曾說:

夫所謂天者何哉?宜然而已矣。數雖不可知,而天之宜然者無不可知。人之為不善可以欺人,而不可以欺己之心;不可以欺心,則不可以欺天。天者,何也?吾之心而已矣。

驟眼看來,近似心即理,實則不然。

有聖人者為天地立心,於是始有賞善罰惡之權,以為天補其所不足。

這裡天、心二分,人補天之不足,近朱子。

均是人也,或則聖,或則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天乎?曰:其所以降稟不猶者,天也;君子不以為天也。

然則性果有善與不善邪?曰:「性之原於天也,無不善也,其在於人而不善者,以生也。」是故其人之不善也,非性之不善也。天下之物有美者,必有不美者以賊之。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非性也,賊性之性也。是三者,天之所以與我,亦非有不善也,其岌岌乎其意之可以為不善者任乎人,而不善者以生。口也者,善天下之味者也。味可嗜也,吾口逐於味,而口之性可賊也。

性原於天而性為全善,則天亦為全善。人之不善,來自另一根源,即「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朱子曰:「孟子亦言氣質之性,如『口之於味也』之類是也」。然則,劉大櫆仍然預設有「氣質之性」。

理也者,有定者也;氣也者,無常者也,氣坱然迴薄於太虛之中,有陰陽則必有清濁,有清濁則必有善惡,因而鼓之,以為生物之機,則必有吉凶。

日之食也,天不能使其不食也,星之隕也,天不能使其不隕也。其偶而崩也,而天與之為崩也;其偶而竭也,而天與之為竭也。夫天方自救其過之不遑,而又悉暇以為人之窮通壽夭邪?吾故曰:天道蓋渾然無知者也。

生物之機在氣而不在理,則理為只存有而不活動。而正因為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日之食也,天不能使其不食也,星之隕也,天不能使其不隕也」,劉大櫆的天理也有「死人騎活馬」的問題。

唯一有別於朱子,是對心學派系的包容:

下逮有宋,有洛、蜀之黨,有朱、陸之同異,為洛之徒者,以排擊蘇氏為事,為朱之學者,以詆諆陸子為能……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後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別於其問,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於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老、佛者,亦日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淨寂滅。如其不至於是,而吾獨何為訾警之?大盜至,胠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鬥,是亦不可以已乎?……居高以臨下,不至於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於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於紛紛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於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餘。夫恢然有餘,而於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

姚鼐也是安徽桐城縣人,劉大櫆的學生。他正式主張「義理、考據、詞章」三者合一,輯有《古文辭類纂》,從方苞、劉大櫆、歸有光上溯於唐宋八大家,精選六十四位作家的作品約七百篇,分為辯論、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辭賦、哀祭等十三種文類。

<李斯論>:

君子之仕也,進不隱賢;小人之仕也,無論所學識非也,即有學識甚當,見其君國行事,悖謬無義,疾首顰蹙於私家之居,而矜誇導譽於朝廷之上。知其不義而勸為之者,謂天下將諒我之無可奈何於吾君,而不吾罪也。知其將喪國家而為之者,謂當吾身容可以免也。且夫小人雖明知世之將亂,而終不以易目前之富貴,而以富貴之謀,貽天下之亂,固有終身安享榮樂,禍遺後人,而彼宴然無與者矣。

大談君子、小人之辨,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是孔門之教。

姚鼐的學生方東樹,撰《漢學商兌》,在<序例>中,他直接攻擊當時作為主流的乾嘉考證學 (即清代智識主義)

近世有為漢學考證者,著書以辟宋儒、攻朱子為本,首以言心、言理、言性為厲禁,海內名卿鉅公,高才碩學,數十家遞相祖述,膏唇拭舌,造作飛條,競欲咀嚼……遂使數十年間承學之士耳目心思為之大障。曆觀諸家之書,所以標宗旨,峻門戶,上援通賢,下讋流俗,眾口一舌,不出於訓詁小學、名物制度,棄本貴末,違戾詆誣,於聖人躬行求仁、修齊治平之教,一切抹殺。名為治經,實足亂經;名為衛道,實則畔道。

至曾國藩,基本上一生奉行程朱理學。他又和張裕釗、吳汝綸、黎庶昌和薛福成等開創湘鄉派,湘鄉派是桐城派的分支。

就文學而論,桐城派接續了「文以載道」的古文傳統。就哲學思想而論,桐城派傳承了朱子的真學問。兩方面都作出了正面的貢獻。

順帶一提,錢穆早年曾讀《古文辭類纂》和《曾國藩家書》,繼而鑽研宋明諸儒,晚年歸宗朱子,是歷史的巧合,抑或有某種學問上的傳承,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