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4日 星期三

中西哲學及其基源問題

西方

西方哲學的問題意識比較明顯,而且問題之間有延續性。

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哲學家其中一個關心的問題是:在紛亂雜陳、變動不居的現象世界背後有無永恆不變的形上本體?柏拉圖回答「有」,理型就是那「永恆不變的形上本體」。其弟子亞里士多德反對,理型只是人類感官建構出來的概念,並非真實存在。唯名論、唯實論的爭拗是古典哲學一重要部份。

進入中古,因為基督宗教傳入,轉為討論「全善、全能、全知的上帝是否存在?」「上帝是否全善、全能、全知?」針對第一個問題,阿奎那提出著名的「五路證明」。至於第二個問題,聖奧古斯丁用上帝必須給予人寶貴的自由意志來解釋世間種種罪惡,保住上帝的全善、全能、全知。哲學為神學服務,不挑戰神學的基本教義,是中古哲學的特色。

然而,人真有能力認知永恆不變的形上本體?真有能力認知全善、全能、全知的上帝?人究竟可以知道什麼?知識的基礎在何處?認知的界限又在哪裡?以往哲學家未發現這些更根本的問題,結果都問錯方向,答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話。現在方向要轉變了,第一個為知識奠基的人是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以正在思考的我最不可懷疑,作為支撐點,撐起整座知識大廈,另一個支撐點即為上帝存在。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系統審視人的認知機能,人必須在時空中去感知,獲取的感官資料經過十二範疇分門別類,方可成為知識,能夠被理解。換言之,時空以外的東西,人無法認知,關於理型、上帝的追問,實在是無謂的,因為人根本無法對理型、上帝有所認識。

康德為知識劃界,變相解消了上古、中古的哲學問題,卻生出「感官資料從何而來?」「有無一個外在、客觀、真實的世界向我們提供感官資料?」康德提到「物自身」,作為現象的根據。可是,費希特等人反對,汲汲於解消「物自身」。至黑格爾,對「物自身」提出三點批評:1. 物自身只是主體的幻象,不是真正的外物;2. 物自身令客體無法被理性和知性觸碰,僅能靠信仰達至;3. 主體永遠停留在自己這邊,達不到客體的彼岸,求知欲因此不能被滿足。胡塞爾談意識結構,特別強調意向對象與意向活動一併呈現,也是要處理「物自身」的問題,沒有不被我意向的東西可獨立存在。

歷經兩次世界大戰,歐洲文明近乎自我毀滅,哲學家於是思考「在上帝已死、價值標準喪失之下,人要用怎樣的方式活下去?」沙特「人命定是自由的」、卡繆的荒謬與反抗,便是對此一問題的回答。另外,從維根斯坦起,傾向用邏輯及語理分析解消哲學史上出現過的哲學問題,開出英美分析哲學,其做哲學的方法和康德的是一脈相承 (都是不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先審視該問題本身問得合理與否,再決定如何回答)

中國

中國哲學的問題意識不明顯,故常予人「中國只有思想,並無哲學」的誤解。其實,各期中國哲學是有其要回答的問題,不過今人往往需要花工夫將它們從古籍中提煉出來而已。

先秦哲學的核心問題是:秩序如何恢復 (換個方式問,就是「理想的政治生活該當如何」)?這裡的「秩序」有三個向度:政治的、道德的、文化的。

儒家孔孟給出的方案是「克己復禮」,透過為禮注入新精神 (仁情),用禮來恢復政治的、道德的、文化的秩序。

墨子的方案是兼愛、非攻、天志、明鬼等,人與人之間互相愛護、不攻打對方,政治秩序自然恢復。不做的話,有上天來懲罰,有已故的先人鬼魂來監督,這是他律道德。至於文化,墨子「非樂」,看不起文化。換言之,他要恢復政治及大群的道德秩序,卻無意重建文化秩序。

老莊反對用任何方法來恢復政治秩序,尊重每個個體率性自由的發展,政治秩序即可建立。至於道德秩序、文化秩序,「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是要不得的,毀了更好。

韓非言君王要用賞罰「二柄」管控好臣民,政治秩序藉高壓的由上而下監控實現。他又不理會道德,文化秩序則必須從屬於政治秩序,故講思想統一,反對「儒以文亂法」。

進入兩漢,秩序已不成問題,反而宇宙論興趣的濃烈,催生「萬物從何而來?」

董仲舒、劉向、王充等,無不大談氣化宇宙論。由元氣分陰陽,陰陽二氣分成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再聚散成就萬物的生與滅。人是萬物的一部份,言行心術當然也受到氣的影響。氣分陰陽,性有善惡。人要為善,就要讀書學習。人的言行又會影響周遭,所以天降災異,表示人間世有地方做得不夠好。

魏晉哲學主要解決:儒家、道家的理想人格能否兼容?用當時人的話說,即是「名教與自然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儒家教人守禮做君子,積極貢獻社會。可是,東漢末年,守禮已成虛偽,士人只重一己名聲與利益。「黨錮之禍」後,貢獻社會隨時丟失性命。「名教」看來守不下去,但孔子仍被尊為至聖先師......

曹魏王弼提出「聖人體無」,孔子已在言行體現「無」,故不用多言,老子反覆講「無」,言行未免有所不及,境界稍遜。這是綰合「名教」與「自然」的首次嘗試。

向秀、郭象繼之,以實踐儒家之德行為跡,保持逍遙自在之心境為「冥」,「跡冥論」的圓教模型,可視為對「名教」與「自然」問題的完滿解決,由此也透顯出中國人的辯證思維。

南北朝隋唐佛學,其理論問題源自印度,即:離苦得樂 (成佛) 如何可能?

般若空宗大談「緣起性空」,雖在實踐修行中令人去執解苦,但成佛根據之說明未免欠奉。

唯識宗談成佛根據,卻把其安頓在染污的阿賴耶識內的無漏種子中,必須藉正聞薰習才可成佛,而且非人人皆有無漏種,佛道艱難,兼有違「人人皆可成佛」的平等觀,理論不盡完滿。

華嚴宗乘時而起,改以清淨的如來藏心為成佛根據,阿賴耶識乃如來藏心為無明風動吹縐所致。如來藏心又名眾生心,眾人皆有。又心提供完足動力修行,並且可隨順不同機緣而有所覺悟,唯識宗的理論困難至此一掃而空。按照《華嚴經》,成佛後所見之境界,盡是六相圓融,事事無礙。

惟無明果真要斷去?維摩詰常至妓院、賭場向貪歡求樂的鄉民說法,佛在世間,非外世間而有佛。天台宗遂本《法華經》,講「一念無明法性心」,一念自覺即法性,一念沉淪即無明。人實不可離九法界以成佛,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湼槃。箇中的詭譎、辯證,和魏晉道家「跡冥論」逍遙不能離開成聖修德,離開成聖修德的逍遙非真逍遙,是相通的。禪宗號稱「教外別傳」,實際是天台宗義理的延續,故有「運水搬柴,皆是妙道」。

宋明一代,問題回到「成德如何可能?」上。濂溪、橫渠、明道、五峰、蕺山沿孔孟之思路,肯認仁心感通萬物,主張盡心成 (彰顯) 性,由此上通於生生不息的天道。伊川、朱子對仁心感通萬物有隔閡,另闢蹊徑,啟發自《大學》,大講「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仁義禮智為性理,心為氣之靈,人涵養、省察、讀書多途並進,才可參贊天地之化育。象山、陽明直承孟子,心為四端之心,兼具良知良能,心即理。人要成德,只有一簡易直捷的工夫:求放心,用陽明的話說是「致良知」。

明末,陽明心學流於空疏,有「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問題。顧、黃、王講經世之學,本欲救王學之不足,「成德如何可能?」仍是他們念茲在茲。一直到東原、實齋,訓詁考據、史事規律本身的內容即是義理,「成德如何可能?」才失去其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