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趙光義究竟有沒有弒兄奪位?這是宋史一大懸案。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綜合宋人筆記及正史留下的蛛絲馬跡,被抹去的真相仍可被看出一個大概。
「金匱之盟」考辨
趙光義即位後,以「金匱之盟」取得帝位合法性。所謂「金匱之盟」,是指杜太后 (趙匡胤、趙光義、趙光美的生母) 臨終時命宋太祖趙匡胤必須把帝位傳給弟趙光義,遺言由趙普記錄,藏於金匱 (櫃) 之中,故得名。
李壽《續資治通鑑長編》:
(建隆二年,即公元 961 年) 六月甲午,皇太后崩。后聰明有智度,嘗與上參決大政,猶呼趙普為書記,常勞撫之曰:「趙書記且為盡心,吾兒未更事也。」尤愛皇弟光義,然未嘗假以顏色,光義每出,輒戒之曰:「必與趙書記偕行乃可。」仍刻景以待其歸,光義不敢違。及寢疾,上侍藥餌不離左右。疾革,召普入受遺命。后問上曰:「汝自知所以得天下乎?」上嗚咽不能對。后曰:「吾自老死,哭無益也,吾方語汝以大事,而但哭耶?」問之如初。上曰:「此皆祖考及太后餘慶也。」后曰:「不然。政由柴氏使幼兒主天下,群心不附故耳。若周有長君,汝安得至此?汝與光義皆我所生,汝後當傳位汝弟。四海至廣,能立長君,社稷之福也。」上頓首泣曰:「敢不如太后教。」因謂普曰:「汝同記吾言,不可違也。」普即就榻前為誓書,於紙尾署曰「臣普記」。上藏其書金匱,命謹密宮人掌之。
明人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清人畢沅《續資治通鑑》與李氏所記幾乎一樣,則此條可視為有關「金匱之盟」的準確敍述。
不過,問題來了,它有若干啟人疑竇的地方:
(1) 杜太后去世時,趙匡胤年僅三十四歲,正值壯年。其長子趙德昭已十一歲,根本不會出現「柴氏使幼兒主天下」的局面。杜氏「聰明有智度」,該不會有此番無謂的憂慮;
(2) 趙匡胤四弟趙廷美,當時十四歲,如李燾在評語中指出,「太宗當是時年二十三矣......廷美當是時才十四歲,而太祖之子魏王德昭亦十歲,其齒蓋不甚相遠也,舍嫡孫而立庶子,人情殆不然」;
(3) 「金匱之盟」是太平興國六年 (公元 981 年) 由趙普自行取出,時值太祖子趙德昭剛自殺、趙德芳早死,坊間謠傳趙光義加害兩人。又趙普本來被外放,遠離中央政治核心,經過這件事,得拜司徒兼侍中,封梁國公。太宗、趙普之間的嫌隙亦消除。此令人覺得「金匱之盟」乃趙普刻意虛構,旨在替太宗維穩,從而令自己重返朝廷,擺脫「鬱鬱不得志」的困厄。
近代著名史家如鄧廣銘、張蔭麟基本上認為「金匱之盟」純屬虛構。假如他們的判斷屬實,我們不禁要問:宋太祖趙匡胤本人,究竟有沒有刻意培植弟弟趙光義,作為日後皇位繼承人?如果有,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何不同意「傳子不傳弟」?
宋太祖有意培植弟弟做天子
「金匱之盟」雖然極有機會是趙普偽造,但杜太后偏袒趙光義,多少可以肯定。
畢沅《續資治通鑑》有以下一段:
是夕,次陳橋驛,將士相與謀曰:「主上幼弱,我輩出死力破敵,誰則知之!不如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都押衙李處耘,具以其事白匡胤弟內殿祗候供奉官都知匡義及歸德節度掌書記薊人趙普,語未竟,諸將露刃突入,大言曰:「軍中定議,欲策太尉為天子。」匡義因曉之曰:「興王異姓,雖云天命,實系人心。汝等各能嚴飭軍士,勿令剽掠,都城人心安,則四方自定,汝等亦可共保富貴矣。」眾許諾。
將士在陳橋驛嘩變,趙光義默許,最後導致黃袍加身大戲上演,趙匡胤當上皇帝。這已經是比較保守的講法。進取些說,將士們想法,趙光義焉會一直不知?他從中煽風點火,亦未可知。
如斯有智慧有膽識,「聰明有智度」的杜太后覺得兒子似自己,特別予以寵愛,不難理解。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
太后定州安喜人,治家嚴而有法,生五子,曰匡濟、匡胤、光義、光美、匡贊,匡濟、匡贊早卒。陳橋之變,后聞之曰:「吾兒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及尊爲皇太后,帝拜於殿上,太后愀然不樂。左右進曰:「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爲天子,胡爲不樂?」太后曰:「吾聞爲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求爲匹夫不可得,所以憂也。」帝再拜曰:「謹受教!」
這條可視為杜太后「聰明有智度」之明證。
對宋太祖趙匡胤而言,母親心意不能違逆 (司馬光《涑水記聞》:「太后不豫,太祖侍藥餌,不離左右」,反映太祖是個孝子)。他又是個顧念舊情的人,見於《續資治通鑑》:
帝躬履儉約,常衣浣濯之衣,乘輿服用,皆尚質素,寢殿設青布緣葦簾,宮闈帟幕,無文采之飾。嘗出麻縷布裳賜左右曰:「此吾舊所服用也。」開封尹光義因侍宴禁中,從容言降下服用太草率,帝正色曰:「爾不記居夾馬營中時邪?」
加上光義助他奪得帝位,他於是懷著孝敬母親和感激弟弟的心情,逐步扶植光義作皇儲:
1. 建隆元年 (公元 960 年)
以皇弟殿前都虞侯匡義領睦州防禦使,賜名光義。
以皇弟殿前都虞侯、睦州防禦使光義領泰寧軍節度使。
2. 建隆二年 (公元 961 年)
以皇弟泰寧節度使、兼殿前都虞侯光義兼開封尹、同平章事,嘉州防禦使廷美為山南西道節度使。
3. 乾德二年 (公元 964 年)
以皇弟開封尹、同平章事光義兼中書令,山南西道節度使光美同平章事......皇子德昭為貴州防禦使,時年十七。前代皇子出閣即封王,上以德昭未冠,特殺其禮,非舊典也。
4. 開寶二年 (公元 969 年)
以皇弟開封尹光義為東京留守。
5. 開寶六年 (公元 973 年)
皇弟開封尹光義封晉王。
開封即汴京,乃北宋首都。趙光義竟可任職開封尹長達十三年,反映宋太祖非常信賴他。
另外,從兼中書令、東京留守,到冊封晉王,太祖明顯讓弟弟慢慢進入中央權力核心,累積管治經驗。這其實已經示意趙光義為皇位繼承人。
《宋史紀事本末》記開寶九年九月一件事:
九月,帝幸晉王光義第。帝友愛光義,數幸其第,恩禮甚厚。光義嘗有疾,親爲灼艾,光義覺痛,帝亦取艾自炙。每對近臣言:「光義龍行虎步,他日必爲太平天子,福德非吾所及也。」
值得注意是「他日必爲太平天子」,太祖確實有扶植趙光義做皇帝的打算。
何解太祖不扶植自己兒子呢?由「前代皇子出閣即封王,上以德昭未冠,特殺其禮」推敲,兒子「年紀太輕」或許是一個原因。不過,更加關鍵是,他始終要顧及母親意願和光義昔日功勞,德昭、德芳遂與御座無緣。
趙光義不斷建立黨羽,擴大勢力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載有以下一個故事:
(開寶五年,公元 972 年) 三司言倉儲月給止及明年二月,請分屯諸軍,盡率民船以資江、淮漕運。上大怒,召權判三司楚昭輔切責之曰:「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爾不素為計度,今倉儲垂盡,乃請分屯兵旅,括率民船,以給饋運,是可卒致乎?且設爾安用!苟有所闕,必罪爾以謝眾。」昭輔皇恐,計不知所出,乃徑詣開封府,見皇弟光義泣告,乞於上前解釋,稍寬其罪,使得盡力營辦,光義許之。
昭輔出,光義問右知客押衙永城陳從信曰:「為之奈何?」從信對曰:「從信嘗遊楚、泗間,見糧運停阻之由,良以舟人日食,旋於所歷州縣勘給,故多凝滯。若自起發即計日併支,往復皆然,可以責其程限。又楚、泗間運米入船,至京師輦米入倉,宜各宿備運卒,皆令即時出納。如此,每運可減數十日。楚、泗至京千里,舊定八十日一運,一歲三運。今若去淹留之虛日,則歲可增一運矣。又聞三司欲籍民船,若不許,則無以責辦,若盡取用之,則冬中京師薪炭殆絕,不若募其船之堅實者令運糧,其損敗者任民載樵薪,則公私俱濟。今市中米貴,官乃定價斗錢七十,商賈聞之,以其不獲利,無敢載至京師者,雖富人儲物,亦隱匿不糶,是以米益貴,而貧民將憂其餒殍也。」光義然之。明日,具以告上,上悉從其言。由是事集,昭輔亦免責焉。
根據王立群解釋:
開寶年間,楚昭輔受命負責總管三司 (全國財政、建設、庫藏、貿易等) 事務 (權判三司) ,這是太祖對楚昭輔的信任。然而,楚昭輔在任期間,出問題了。開寶五年秋天,三司的官員上書説:按照現在每月的消耗量,國都倉庫裏儲存的糧食只能維持到明年二月,所以懇請聖上調撥軍隊,徵用民船,協助江淮漕運運糧。「上大怒」 (《長編》卷十三) ,立刻將楚昭輔召來,非常嚴厲地問責:「國都沒有九年的糧食儲備就叫不足,你平日裏不作好籌劃,到現在倉庫糧食快沒的時候,又來請示動用駐守的軍隊,蒐羅民船,協助漕運,這是突然之間就能解決的問題嗎?你這個官是幹啥吃的!我現在明確地告訴你,一旦糧食真的不夠了,我必定拿你問罪,給眾人一個交代。」
楚昭輔惶恐萬分,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直接去了開封府,對趙光義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希望光義能給在聖前解釋解釋,自己一定會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在漕運上。光義答應了其要求 (三司言:倉儲月給止給明年二月,請分屯諸軍盡率民船以資江淮漕運。上大怒,召權判三司楚昭輔切責之。曰: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爾不素為計度,今倉儲垂盡,乃請分屯兵旅,括率民船,給以饋運。是可卒致乎?且設爾安用?茍有所闕,必罪爾以謝昭眾。輔惶恐,計不知所出,乃徑詣開封府見皇弟光義泣告,乞於上前觧釋,稍寛其罪,使得盡力營辦,光義許之《長編》卷十三) 。
請注意一下李燾的敍述,在楚昭輔走投無路之時,「徑詣」開封府,首先想到的是開封府,而不是曾經一同共事過的趙普;直接奔向開封府,這説明趙光義的能量巨大,在楚昭輔眼中,只有趙光義能出面給他擺平這件事。
在他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手拉一下,別人會感激一輩子,會死心塌地跟隨。楚昭輔沒有找錯人,趙光義手下幕僚眾多,很快就有高人想出了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十萬石糧食也很快順利運抵京師。楚昭輔因此有幸逃過了處罰。經過這樣一件事後,楚昭輔徹底成了趙光義的人了。(《王立群讀宋史》)
類似的案例還有很多。例如趙光義派人賄賂田重進:
田重進,幽州人。形質奇偉,有武力。周顯德中,應募為卒,隸太祖麾下。從征契丹,至陳橋還,遷御馬軍使,積功至瀼州刺史。太平興國四年,從征太原還,錄功擢為天德軍節度使。六年,改侍衛步軍指揮使......
重進不事學,太宗居藩邸時,愛其忠勇,嘗遺以酒炙不受,使者曰:「此晉王賜也,何為不受?」重進曰:「為我謝晉王,我知有天子爾。」卒不受。上知其忠樸,故終始委遇焉。(《宋史‧田重進傳》)
劉溫叟:
乙未,御史中丞劉溫叟卒。溫叟為中丞十二年,屢求解職,上難其代,終不許。及被病,上知其貧,遣中使就賜器幣。溫叟性重厚方正,事繼母以孝聞,五代以來,言好古執禮者,推溫叟焉。父名岳,非侍宴,終身不聽樂。皇弟開封尹光義聞溫叟清介,嘗遣府吏齎錢五百千遺之,溫叟不敢卻,貯廳事西舍中,令府吏封識以去。明年重午,復送角黍、紈扇,所遣吏即前送錢者,視西舍封識宛然。吏還以告,光義曰:「我送猶不受,況他人乎。」乃命輦歸府中。(《續資治通鑑長編》)
田重進是太祖一手提拔,「為我謝晉王,我知有天子爾」,這句話隱藏兩個意思:
(a) 田氏深知太祖和趙光義並非站於同一陣線,使者所問,實際是要他在兩個陣營之間二擇其一;
(b) 為報知遇之恩,田氏決定站在太祖一方,拒絕為趙光義所收買。
至於劉溫叟,典型儒生,重義輕利,趙光義很難令他變節。
除了太祖嫡系及具有氣節的知識分子,開封城內文武官員盡數被收編成為趙光義的爪牙羽翼。這位皇弟根本是在另立中央,背地裡跟自己的哥哥對抗!
《宋史‧党進傳》:
党進,朔州馬邑人......進出戎行,形貌魁岸,居常恂恂,每擐甲冑,毛發皆豎......嘗受詔巡京師,閭里間有畜養禽獸者,見必取而縱之,罵曰:「買肉不將供父母,反以飼禽獸乎。」太宗嘗令親吏臂鷹雛於市,進亟欲放之,吏曰:「此晉王鷹也。」進乃戒之曰:「汝謹養視。」小民傳以為笑,其變詐又如此。
王立群解釋:
党進是個武人,比較粗魯,沒有機心,深得太祖喜愛。他曾經受詔巡視京都,開封城的百姓有不少養鳥的遛狗的(今日之開封仍然很多),一旦讓他碰到必定放生,還少不了一通斥罵:「不買肉來孝順父母,卻養這些鳥玩意」(買肉不將供父母,反以飼禽獸乎。《宋史》卷二百六十《党進傳》)。有一天,趙光義的親信在街上溜鷹,被党進碰個正著。自然要罵,要放生。親信説:「這可是晉王的寵物。」你猜党進什麼反應?他急忙掏出一大把錢,親切地説買點肉餵餵,還説:「你要小心謹慎地看護,不要被小貓小狗地給傷了 (《事實類苑》)。」党進這個人性情粗暴,動輒罵人,但一遇晉王的人,則前倨後恭,自掏腰包不説,還要細加叮嚀。深受太祖寵信的党進聽到晉王的招牌,也難免戰戰兢兢,如同「變色龍」一樣,趙光義在開封的威勢可見一斑。
太祖後來提出遷都洛陽,似乎有意擺脫趙光義的控制、支配,非純粹出自國防考慮。
趙普、趙光義不和
趙普是宋太祖重用的宰相,「先南後北」統一策略,就是由他獻出。
然而,他與趙光義有矛盾。
乾德四年 (公元 966 年),太祖對趙普說:「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馮瓚材力,當世罕有,真奇士也。」希望嘗試重用馮瓚。趙普心懷嫉妒,趁王全斌初平蜀地,調派馮瓚往梓州出任知州,暗中安排親信為瓚私奴,伺察其過錯。一年後,私奴返回中原投訴馮瓚「為姦利事」,太祖急召馮瓚入京,由自己親自了解情況,再酌情處理。豈知趙普來個栽贓嫁禍,「遣人至潼關閱瓚等囊裝,得金帶及他珍玩之物,皆封題以賂劉嶅」。劉嶅當時是趙光義之幕僚。結果,馮瓚流放沙門島。(參姜正成《一統中原:趙普》)
趙普誣陷馮瓚絕無懸念,但為何選中劉嶅充當被賄賂的對象?此與趙普欲減殺趙光義威風、借故削弱趙光義權力等盤算有關。
馮瓚之外,還有姚恕。
開寶四年 (公元 971 年) 十一月,黃河決於澶州,東匯於鄆、濮。太祖對地方官吏不及時上報災情感到憤怒,下令派員調查。結果,「通判、司封郎中姚恕坐棄市,知州、左驍衛大將軍杜審肇免歸私第」。時人認為姚恕罪不至死,覺得他之所以被殺,極有可能是:
(i) 姚恕為趙光義得力幕僚、左右手 (「事皇弟光義於開封為判官,頗盡裨贊」);
(ii) 姚恕開罪了趙普 (拜見趙普時,因不見門人通報,拂袖而去。趙普派人前來道歉,姚恕執意不接受)。
趙普處處針對自己,趙光義內心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故此,他肆無忌憚在開封建立自己的勢力集團,謀求自保。
趙普和趙光義對著幹也有原因。他一直主張帝位應「傳子不傳弟」,反對太祖培植趙光義做未來皇帝,偏偏太祖一意孤行,在屢次勸諫無效下,唯有動輒針對、打擊趙光義。
開寶六年 (公元 973 年) 八月,趙普遭罷相,出為河陽三城節度使。他上表自訴曰:「外人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間然。矧昭憲皇太后大漸之際,臣實與聞顧命,知臣者君,願賜昭鑑!」太祖於重臣與弟弟之間,選擇了後者。
都汴爭議的兩重意義
趙普離開京師,宋太祖感到越來越孤立。開封城到處都是晉王趙光義的耳目,他逐漸明白到問題之嚴重,萌生遷都念頭。
畢沅《續資治通鑑》:
(開寶九年,即公元 976 年,四月) 帝生於洛陽,樂其土風,嘗有遷都之意。始議西幸,起居郎李符陳八難,帝不從。既畢祀事,尚欲留居之,群臣莫敢諫。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乘間言曰:「東京有汴渠之漕,歲致江、淮米數百萬斛,都下兵數十萬人咸仰給焉。陛下居此,將安取之?且府庫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動搖。」帝亦弗從。晉王又從容言遷都非便,帝曰:「遷河南未已,久當遷長安。」王叩頭切諫,帝曰:「吾將西遷者,非它,欲據山河之險而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也。」王又言「在德不在險」,帝不答。王出,帝顧左右曰:「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驟眼看,太祖是從國防軍事的角度立論,以為開封地處平原,無險可守,須置重兵,耗費過鉅,倒不如遷都洛陽、長安,一勞永逸。趙光義、李符、李懷忠則從經濟民生便利上立論,覺得開封鄰近運河系統,方便運送江淮糧食以養北方兵馬及臣民,不宜隨便遷都。
可是,結合兄弟二人此消彼長的事實一起看,太祖多次「不從」臣下建議,力主遷都,不只遷洛陽,還要遷長安,總之遠離開封越遠越好,此隱約帶有脫離趙光義牢籠、威脅的意味。
於公眾場合裡,不便暴露兄弟間互相猜忌,只好堆砌一組看似合理的理由,掩飾真實意圖。然而,太祖也好,趙光義也好,心底明白,兄友弟恭不過是表面客套,不盡快採取進一步措施先發制人,隨時喪命。
都汴爭議發生在開寶九年四月,六個月後,太祖就突然駕崩了。
「燭影斧聲」孰真孰假
開寶九年十月,宋太祖趙匡胤「崩於萬歲殿,年五十。」(《宋史‧太祖本紀》)
正史沒有記載什麼「燭影斧聲」,有關傳聞主要見於僧人文瑩《續湘山野錄》和司馬光《涑水紀聞》。
文瑩《續湘山野錄》:
上御太清閣四望氣……俄而陰霾四起,天氣陡變,雪雹驟降,移仗下閣。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太宗也。延人大寢,酌酒對飲。宦官、宮妾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內,將五鼓,伺廬者寂無所聞,帝已崩矣。太宗受遺詔於柩前即位。逮曉登明堂,宣遺詔罷,聲慟,引近臣環玉衣以瞻聖體,玉色溫瑩如出湯沐。
司馬光《涑水紀聞》:
太祖初晏駕,時已四鼓,孝章宋后使內侍都知王繼隆 (王繼恩之誤) 召秦王德芳,繼隆以太祖傳位晉王之志素定,乃不召德芳,而以親事一人徑趨開封府召晉王。見醫官賈德玄 (程德玄之誤) 坐於府門,問其故,德玄曰:「去夜二鼓,有呼我門者,曰『晉王召』,出視則無人,如是者三。吾恐晉王有疾,故來。」繼隆異之,乃告以故,叩門,與之俱入見王,且召之。王大驚,猶豫不敢行,曰:「吾當與家人議之。」入久不出,繼隆趣之,曰:「事久將為他人有。」遂與王雪中步行至宮門,呼而入。繼隆使王且止其直廬,曰:「王且待於此,繼隆當先入言之。」德玄曰:「便應直前,何待之有?」遂與俱進。至寢殿,宋后聞繼隆至,問曰:「德芳來耶?」繼隆曰:「晉王至矣。」后見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託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貴,無憂也。」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抄上述兩條,但略有增刪:
初,有神降於盩厔縣民張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號黑殺將軍,玉帝之輔也。」守真每齋戒祈請,神必降室中,風肅然,聲若嬰兒,獨守真能曉之,所言禍福多驗。守真遂為道士。上不豫,驛召守真至闕下。壬子,命內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黃籙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宮闕已成,玉鏁開。晉王有仁心。」言訖不復降。上聞其言,即夜召晉王,屬以後事。左右皆不得聞,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為之。」
癸丑,上崩於萬歲殿。時夜已四鼓,宋皇后使王繼恩出,召貴州防禦使德芳。繼恩以太祖傳國晉王之志素定,乃不詣德芳,徑趨開封府召晉王,見左押衙程德玄先坐於府門。德玄者,滎澤人,善為醫。繼恩詰之,德玄對曰:「我宿於信陵坊,乙夜有當關疾呼者曰:『晉王召。』出視則無人,如是者三。吾恐晉王有疾,故來。」繼恩異之,乃告以故,扣門與俱入見王,且召之。王大驚,猶豫不行,曰:「吾當與家人議之。」入久不出,繼恩促之曰:「事久,將為它人有矣。」時大雪,遂與王於雪中步至宮。繼恩使王止於直廬,曰:「王且待於此,繼恩當先入言之。」德玄曰:「便應直前,何待之有!」乃與王俱進至寢殿。后聞繼恩至,問曰:「德芳來耶?」繼恩曰:「晉王至矣。」后見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託於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貴,勿憂也。」
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據《續資治通鑑長編》略作簡化:
冬十月,帝有疾。壬午夜,大雪,帝召晉王光義,屬以後事。左右皆不得聞,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爲之。」俄而帝崩,時漏下四鼓矣。宋皇后見晉王愕然,遽呼曰:「吾母子之命皆託於官家。」晉王泣曰:「共保富貴,無憂也。」
究竟趙光義有否弒兄奪位?我們現在嘗試條分縷析:
(A) 根據《續資治通鑑長編》、《宋史紀事本末》「帝召晉王光義,屬以後事.....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爲之。』」,趙光義離席似乎與太祖後事安排有關。可是,比對《續湘山野錄》「延人大寢,酌酒對飲......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趙光義離席更似是因為酒量淺,不能繼續再飲。李燾表示,自己所記根據「文瑩所為湘山野錄,正史、實錄並無之」,則趙光義未必覺得太祖後事安排有問題,繼而有所動作。
(B) 趙光義「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和太祖後事安排無干,「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爲之。』」自然不能被理解為太祖怒氣沖沖跟趙光義爭吵,而當另有內情。《續湘山野錄》「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或許才是事實真相。
(C) 趙光義當晚在宮中留宿,抑或身處宮外,不得而知。但按照司馬光《涑水紀聞》,可以肯定的是:
I. 太祖死時,宋皇后陪伴在側。而宋皇后傾向帝位「傳子不傳弟」,她因此召趙德芳入宮,見趙光義即愕然。
II. 宦官王繼恩是趙光義耳目。他未有依循宋皇后意思找趙德芳,反而直接找晉王趙光義。另外,他慫恿趙光義趕快趁機奪位 (「事久將為他人有」 )。
III. 趙光義彷彿知道兄長大限將至,故三召醫官程德玄,希望盡最後努力。
綜合種種,我們可以斷言,趙光義未嘗弒兄,卻一直靜待兄長死亡,伺機奪取帝位。
太祖之死,不是人為加害,亦不屬於嚴格意義的猝死,文瑩另一部筆記《玉壺清話》記載:
太祖生於西京夾馬營,至九年西幸......以鞭指其巷曰:「朕憶昔得一石馬,兒為戲,群兒屢竊之,朕埋於此,不知在否。」劚 (挖掘) 之,果得。然太祖愛其山川形勝,樂其風土,有遷都之意。李懷忠為雲騎指揮使,諫曰:「京師正得天下之中,黃、汴環流,漕運儲廩,可仰億萬,不煩飛挽。況國帑重兵,宗廟禁掖,若泰山之安,根本不可輕動也。」遂寢議。拜安陵 (趙弘殷之墓),奠哭為別,曰:「此生不得再朝於此也。」即更衣,取弧矢,登闕台,望西北鳴弦發矢以定之,矢委處,謂左右曰:「即此乃朕之皇堂也。」以向得石馬埋於中。又曰:「朕自為陵,名曰永昌。」是歲果晏駕。
原來太祖堅持遷都洛陽時,已知自己時日無多。「此生不得再朝於此也」,語帶悲痛無奈,倒是太祖自然死亡的鐵證!
《歷史上那些帝王們》的作者之一劉秉光指出:
事實上,趙匡胤的死,與其肥胖、酗酒有關。從流傳下來的畫像來看,趙匡胤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胖子,加上他平日很愛喝酒,並時常搞一些酒場政治 (如杯酒釋兵權、雪夜定策等),和大臣們喝酒聊天 (如趙普、王彥等),動輒喝得大醉,甚至「或因宴會,至醉經宿」(《宋史全文》),時間長了,難免會得一些心腦血管疾病和肝病。趙匡胤雖然偶爾做些體育鍛煉 (如射箭、蹴鞠等),但他「勤勞邦國」,心力交瘁,身體漸漸支撐不住,在情理之中。
太祖真正死因在此。
坐上龍椅之後
趙光義畢竟是奪位,他因此對太祖兩位兒子心存疑忌。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引司馬光《涑水紀聞》:
初,武功郡王德昭從征幽州,軍中嘗夜驚,不知上所在,或有謀立王者,會知上處,乃止。上微聞其事,不悅。及歸,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賞,議者皆謂不可,於是德昭乘間入言,上大怒曰:「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德昭惶恐,還宮,謂左右曰:「帶刀乎?」左右辭以宮中不敢帶。德昭因入茶酒閣,拒戶,取割果刀自刎。上聞之,驚悔,往抱其尸,大哭曰:「癡兒,何至此耶!」追封魏王,諡曰懿。
時為太平興國四年 (公元 979 年) 八月 (《宋史》記:「德昭好啖肥劕肉,因而遇疾不起」,明顯掩飾)。
太平興國六年(981年)三月,趙德芳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三歲。
宋皇后的下場呢?《宋史‧王禹偁傳》:
孝章皇后崩,遷梓宮於故燕國長公主第,群臣不成服。禹偁與客言,后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坐謗訕,罷為工部郎中、知滁州。
不爲皇嫂成服,不令群臣臨喪,棺木遷於故燕國長公主 (宋太祖妹) 府第,不與太祖合葬,神主亦不祔廟。太宗顯然對宋皇后當晚差點破壞其好事 (急召趙德芳) 耿耿於懷。
曾瑞龍《經略幽燕:宋遼戰爭軍事災難的戰略分析》引李裕民的見解:
事後党進、楊信、李繼勳等宋太祖親信的將領都在數年間先後被罷去兵柄或逝世。
太祖陣營全遭肅清。
總結
趙光義未有弒殺兄長,但廣布耳目、伺機奪位,乃鐵一般的事實,不可掩埋!自趙光義奪位成功,天下從此由其後人管治,下迄宋高宗無子嗣始有改變。
趙普未幾憑藉「金匱之盟」重返朝廷,「帝 (指太宗) 發金匱,得誓書,及覽普前表,因召見,謂曰:『人誰無過,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非矣。』」(《宋史紀事本末》) 二人竟冰釋前嫌。
清朝康熙皇帝立胤礽為太子,終因胤礽自組「太子黨」意圖奪位,康熙被迫廢太子。近代中共毛澤東本來打算培植林彪做接班人,終因林彪企圖奪權,毛澤東設計令其墜機身亡。
宋太祖跟這些事例的主人公稍為不同的地方是:他健康欠佳,來不及先發制人,也比較顧念舊情,講究兄弟和睦 (《玉壺清話》:「開寶初,太宗居晉邸,殿前都虞候奏太祖曰:『晉王天日姿表,恐物情附之,為京尹,多肆意,不戢吏仆,縱法以結豪俊,陛下當圖之。』上怒曰:『朕與晉弟雍睦起國,和好相保,他日欲令管勾天下公事。粗狂小人,敢離我手足耶?』亟令誅之」),孝順母親。儘管江山最後難免移到弟弟一房人手裡,但太祖總算求仁得仁,又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