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淵明的家世及其性情
陶淵明,名潛,字元亮,潯陽郡柴桑縣 (今江西省廬山市) 人。曾祖陶侃,曾協助平定蘇峻之亂,進位三公,出任大司馬。
陶淵明,字元亮。或云潛,字淵明。潯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蕭統<陶淵明傳>)
陶潛,字淵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尋陽柴桑人,晉大司馬侃之曾孫也。(<南史隱逸傳>)
陶潛,字元亮,大司馬侃之曾孫也。祖茂,武昌太守。(<晉書隱逸傳>)
淵明自少有高尚的志趣,博學,而且擅長寫詩撰文。他曾撰<五柳先生傳>,此篇堪稱其自我剖白。
淵明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蕭統<陶淵明傳>)
少有高趣,宅邊有五柳樹,故常著<五柳先生傳>云:「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裋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其自序如此。蓋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南史隱逸傳>)
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鄰之所貴。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曰:「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恆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必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晉書隱逸傳>)
高尚的志趣為何?從淵明早年的詩文看,該是立志為一儒家型的君子,而非道家型的真人。「穎脫不群,任真自得」因此不是實情,更似是蕭統透過淵明中後期的詩文推想其早年為人也。
至於改「群」為「羈」,更屬荒謬,淵明一生不見有嵇、阮之放浪形骸,而隱隱然恪守禮教,「不羈」何來合適?相比之下,《南史》隻字不提,技高一籌。
II. 任職彭澤令時間略考
由於家道中落,為了生計,淵明出仕為官,<歸去來辭>的序文有: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穉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
便是一證明。
淵明何時出任彭澤令?觀「於時風波未靜」,「風波」該指桓玄起兵作亂,即公元 404 年前後。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有「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餘」,這是「心憚遠役」。當時淵明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需赴京口 (今江蘇鎮江) 上任。
而據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三十歲的陶淵明曾為桓玄的僚屬,後來桓玄篡晉,他才加入劉裕討伐桓玄的義軍幕府,時為公元 404 年。然則,<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作於公元 404 年,淵明亦於此年不想赴京口,未幾出任彭澤令。
蕭統<陶淵明傳>:
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
後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資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徵著作郎,不就。
把檀道濟問疾置於「為鎮軍、建威參軍」前,明顯有錯誤,因檀道濟任江州刺史,已是南朝宋文帝時,「後為鎮軍、建威參軍」應發生在問疾前。
而「今子生文明之世」,如在東晉末年講,又有桓玄之亂,又有孫恩盧循之亂,何來「文明之世」?必是劉宋已代晉自立,一片更新的氣象,檀道濟此語才合理,這也是檀道濟問疾一事發生在後的另一個旁證。
再看淵明詩文,淵明捱餓是晚年事,又淵明早年受儒家薰陶,怎會說「何敢望賢,志不及」?由此可見蕭統把事件的先後次序倒轉了。
<南史隱逸傳>:
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而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夫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
後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
依蕭統的謬說講下去,未免在考證上有所不足。
<晉書隱逸傳>:
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復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在縣,公田悉令種秫穀,曰:「令吾常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素簡貴,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
對檀道濟問疾一事隻字不提,這是其高明處、優勝於《南史》和<陶淵明傳>之處。
不過,與其把整件事刪走,不如把事件安排在合適的時序上。只要把檀道濟問疾一事置於「為鎮軍、建威參軍」之後,就可以 (況且這件事頗能反映淵明晚年心境,刪去並不合適)。
按照<陶淵明傳>、<晉書隱逸傳>、<南史隱逸傳>相同的記載,「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淵明不願出仕的原因有三:
(1) 承受不住官場繁瑣的俗務;
(2) 天性愛好耕作及親近大自然;
(3) 患有疾病。
然而,有一甚為關鍵者,三篇俱未提及,即桓玄之因素。
如上所述,由協助桓玄,到知悉桓玄謀反,此對淵明帶來極大的震撼。原來現世的官場是渾濁不堪,並非實踐儒家理想的場所,淵明年歲將近四旬時,思想慢慢轉向道家,以道家濟儒家的不足,竊以為受到桓玄一事影響,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堅持辭官、隱居。
「為鎮軍、建威參軍」事在公元 404 年。劉裕在湓口打敗桓玄,進據尋陽,並遷劉敬宣為建威將軍、江州刺史,鎮尋陽。陶淵明前往任劉敬宣的參軍。
劉毅與劉敬宣有隙,劉敬宣任江州刺史時,劉毅派人對劉裕說:「如敬宣之比,宜令在後。」「聞已授郡,實為過優;尋復為江州,尤用駭惋。」(《資治通鑑卷一百一十四》) 劉敬宣聽到後,越發不安。公元 405 年三月,敬宣上表晉安帝自請辭職。淵明奉命出使建康。
<歸去來辭>序文復有:
尋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
「程氏妹」死於公元 405 年十一月。據此,淵明任彭澤令的時間當為公元 405 年農曆八月 (仲秋即農曆八月) 至十一月 (冬月為農曆十一月),「在官八十餘日」。
III.「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真相
為何選彭澤縣?<歸去來辭>序文:
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
距家較近、有公田可以種植農作物以釀酒。
出任彭澤令,淵明家境明顯有改善:
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資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 (白話翻譯:不帶家眷獨自上任,送了一個勞力給他的兒子,寫信說:「你每天的用度,要自給自足,現在派給你一個傭人,幫助你砍柴打水。他也是別人的兒子,你要善待他。」官府的公田都讓人種高粱,說:「我常常能喝醉酒就夠了。」妻子、兒子堅持要求種糧食,於是下令二頃五十畝的田地種高粱,五十畝種糧食。) (蕭統<陶淵明傳>)
不以家累自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南史隱逸傳>)
在縣,公田悉令種秫穀,曰:「令吾常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晉書隱逸傳>)
由他用大半公田種釀酒的農作物,其出仕是為了什麼,可想而知。
可惜,好景不常,不久發生「束帶見至縣之督郵」事件:
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徵著作郎,不就。(蕭統<陶淵明傳>)
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以遂其志......義熙末,徵為著作佐郎,不就。(<南史隱逸傳>)
素簡貴,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頃之,徵著作郎,不就。(<晉書隱逸傳>)
有謂督郵為一貪官,此於史料無從證實。
又有謂「五斗米」指「五斗米道」,督郵為「五斗米道」信徒,淵明瞧不起,這也未免想得太過。
較為確切的理解是:高一官階的督郵至縣,大擺官威,左右挑剔,身為下級的彭澤令陶淵明忍受不住,遂按照儒家「君子」、「小人」之分野,嚴斥督郵為「鄉里小兒 (小人)」,「五斗米」則為彭澤令的每日工資,不為薪金放棄道德人格,故曰「不為五斗米折腰」。
《三國演義》第二回「張翼德怒鞭督郵,何國舅謀誅宦豎」:
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縣尉,剋日赴任。玄德將兵散回鄉里,止帶親隨二十餘人,與關、張來安喜縣中到任。署縣事一月,與民秋毫無犯,民皆感化。到任之後,與關、張食則同桌,寢則同床。如玄德在稠人廣坐,關、張侍立,終日不倦。
到縣未及四月,朝廷降詔,凡有軍功為長吏者當沙汰。玄德疑在遣中。適督郵行部至縣,玄德出墎迎接,見督郵施禮。督郵坐於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關、張二公俱怒。及到館驛,督郵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階下。良久,督郵問曰:「劉縣尉是何出身?」玄德曰:「備乃中山靖王之後;自涿郡剿戮黃巾,大小三十餘戰,頗有微功,因得除今職。」督郵大喝曰:「汝詐稱皇親,虛報功績!目今朝廷降詔,正要沙汰這等濫官汙吏!」玄德喏喏連聲而退。歸到縣中,與縣吏商議。吏曰:「督郵入威,無非要賄賂耳。」玄德曰:「我與民秋毫無犯,那得財物與他?」次日,督郵先提縣吏去,勒令指稱縣尉害民。玄德幾番自往求免,俱被門役阻住,不肯放參。
卻說張飛飲了數盃悶酒,乘馬從館驛前過,見五六十個老人,皆在門前痛哭。飛問其故。眾老人答曰:「督郵逼勒縣吏,欲害劉公;我等皆來苦告,不得放入,反遭把門人趕打!」張飛大怒,睜圓環眼,咬碎鋼牙,滾鞍下馬,逕入館驛,把門人那裏阻擋得住。直奔後堂,見督郵正坐廳上,將縣吏綁倒在地。飛大喝:「害民賊!認得我麼?」督郵未及開言,早被張飛揪住頭髮,扯出館驛,直到縣前馬樁上縛住;扳下柳條,去督郵兩腿上著力鞭打,一連打折柳條十數枝。
玄德正納悶間,聽得縣前喧鬧,問左右,答曰:「張將軍綁一人在縣前痛打。」玄德忙去觀之,見綁縛者乃督郵也。玄德驚問其故。飛曰:「此等害民賊,不打死等甚!」督郵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玄德終是仁慈的人,急喝張飛住手。傍邊轉過關公來,曰:「兄長建許多大功,僅得縣尉,今反被督郵侮辱。吾思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不如殺督郵,棄官歸鄉,別圖遠大之計。」玄德乃取印綬,掛於督郵之頸,責之曰:「據汝害民,本當殺卻;今姑饒汝命。吾繳還印綬,從此去矣!」督郵歸告定州太守,太守申文省府,差人捕捉。玄德、關、張三人往代州投劉恢。恢見玄德乃漢室宗親,留匿在家不題。
可見督郵欺壓縣令縣尉,早有發生。淵明成就了不屈的氣節,彭澤令倒是不能再做下去。
幸好淵明本來不願為官 (<歸去來辭>序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加上妹妹離世,他又是個重家庭、重感情的人,復看見官場種種污穢及醜陋,於是把心一橫,決志歸隱。
<歸去來辭>全文如下: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來迎,稚子侯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觚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而流憩,時翹首而遐觀。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其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暮,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芸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而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其中,「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充分表現淵明辭官後內心的暢快,以及急於回到家中的渴望。
淵明自此不再出仕為官,亦甚少和官場中人打交道。
IV. 歸隱後的生活
和淵明交情較深的官場中人,為王弘、顏延之。
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淵明嘗往廬山,弘命淵明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里之間邀之。淵明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舁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迕也。
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當陽與淵明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潯陽,日造淵明飲焉。每往,必酣飲致醉。弘欲邀延之坐,彌日不得。延之臨去,留二萬錢與淵明;淵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 (以上兩段見蕭統<陶淵明傳>)
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里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舉籃轝。及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
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潛,每往必酣飲致醉。弘欲要延之一坐,彌日不得。延之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逢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以上兩段見<南史隱逸傳>)
刺史王弘以元熙中臨州,甚欽遲之,後自造焉。潛稱疾不見,既而語人云:「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志慕聲,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邪!夫謬以不賢,此劉公幹所以招謗君子,其罪不細也。」弘每令人候之,密知當往廬山,乃遣其故人龐通之等齎酒,先於半道要之。潛既遇酒,便引酌野亭,欣然忘進。弘乃出與相見,遂歡宴窮日。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於坐申腳令度焉。弘要之還州,問其所乘,答云:「素有腳疾,向乘藍輿,亦足自反。」乃令一門生二兒共轝之至州,而言笑賞適,不覺其有羨於華軒也。弘後欲見,輒於林澤間候之。至於酒米乏絕,亦時相贍。(<晉書隱逸傳>)
值得注意是<晉書隱逸傳>淵明那段話。原來他不跟官場中人打交道,是不想自己不隨附世俗的個性連累到官場中人。
陶淵明歸隱後,過著什麼一種生活?要言之,有以下數端:
a. 撫弄無弦琴以寄意。
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蕭統<陶淵明傳>)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南史隱逸傳>)
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晉書隱逸傳>)
b. 來訪的人不論貴賤親疏,一律置酒招待他們。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蕭統<陶淵明傳>)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南史隱逸傳>)
其親朋好事,或載酒肴而往,潛亦無所辭焉。每一醉,則大適融然。(<晉書隱逸傳>)
c. 率性隨意而行。
郡將嘗候之,值其釀熟,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著之。(蕭統<陶淵明傳>)
郡將候潛,逢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南史隱逸傳>)
惟遇酒則飲,時或無酒,亦雅詠不輟。嘗言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晉書隱逸傳>)
宋文帝時,檀道濟勸淵明出仕,被拒絕。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蕭統<陶淵明傳>)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夫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南史隱逸傳>)
沒多久 (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 427 年),淵明辭世,終年六十三歲。
元嘉四年將復征命,會卒。時年六十三。世號靖節先生。(蕭統<陶淵明傳>)
元嘉四年,將復徵命,會卒。世號靖節先生。(<南史隱逸傳>)
以宋元嘉中卒,時年六十三,所有文集並行於世。(<晉書隱逸傳>)
V. 淵明屬儒家抑或道家?
<五柳先生傳>有以下一段,非常精彩:
好讀書,不求甚解,毎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好讀書」是儒者的表現,「不求甚解」是道家的率性隨意,「欣然忘食」類似孔子「發憤忘食」。
「性嗜酒」近似阮籍、劉伶,卻「家貧不能常得」,受外在條件局限,不能放縱恣肆。「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換句話說,成就其率性而行者,為親人舊友。這多少令淵明不能完全擺脫儒家,盡歸道家。
「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似顏回,「常著文章自娛」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再看他為妹妹之死而感悲痛,且不願連累官場中人,這是儒者的不忍之情。
「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蕭統<陶淵明傳>)、「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夫耕於前,妻鋤於後云」(<南史隱逸傳>)、「又不營生業,家務悉委之兒僕。未嘗有喜慍之色。」(<晉書隱逸傳>) 此乃妻兒子女僕人成就淵明的率性而為,隨意而行。
「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蕭統<陶淵明傳>)、「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宋武帝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明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南史隱逸傳>),有明白的正朔觀念,對劉裕篡晉並不認同。
袁行霈<陶淵明的自然哲學>說:
陶淵明雖崇尚自然,但並沒有完全擺脫名教的束縛,他仍希望立善求名。自然與名教的交戰,集中表現為歸隱與出仕的矛盾。他仕而隱,隱而仕,直到辭去彭澤令,始終為此苦惱著,不能安寧,只好借飲酒以忘卻心中苦悶。
包根弟<論陶淵明的道家思想與佛家思想>:
陶淵明的思想雖以儒家為本,但一生行徑卻又類於道家。
葉嘉瑩《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講錄》:
陶淵明原來的那種從儒家思想出發的理想不能得到實現。既然儒家的理想不能夠付諸實現,於是陶淵明便借助了道家的思想......來求得他內心的平靜。
三人所講,大致允當,正是陶淵明為人學問之實相!
梁啟超評論陶淵明,甚為精闢:
淵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嚴,從不肯有一絲苟且卑鄙放蕩的舉動……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他只是平平實實將儒家話身體力行。
他一生品格立腳點,大略近於孟子所說「有所不為」「不屑不潔」的狷者,到後來操養純熟,便從這裡頭發現出人生真趣味來,若把他當作何晏、王衍那一派放達名士看待,又大錯了。(《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
換言之,陶淵明不是「竹林七賢」精神 (「竹林七賢」精神有兩支:一支以嵇康、阮籍為代表,主「越名教而任自然」;一支以山濤、向秀、王戎為代表,繼承王弼的「跡本論」,以道家的無為本,以儒家的禮,具體講即出仕為官,為用) 的延續,而是曾點、顏回一路「狷者有所不為」的儒學的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