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始皇坑儒真相
坑儒,有學者認為儒僅指方士,觀乎《史記・秦始皇本紀》:
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被坑的四百六十餘人俱為「諸生」中之「犯禁者」,「諸生皆誦法孔子」,儒怎會是指方士?他們實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
扶蘇同情「諸生」,等於背離法家意識形態,被外調是合理的。
順帶一提,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曾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培公一起到荀子的學生浮丘伯門下學習《詩經》,因坑儒事件,被迫離去。如果坑儒只是坑方士,非針對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劉交為何會有如此舉動?
秦始皇坑儒,除了怨恨侯生、盧生求不到仙藥,主要是他們抱持政治異見: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僊藥。」於是乃亡去。(同上)
盧生,齊國人,博士官。他不妥始皇,又跟其他博士官關係密切,同為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基於管治需要,始皇下重手,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由此亦反映,齊魯地區受孔子儒學薰陶的士人是發揮著如何的一種功能,即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
(二) 博士官源自齊魯地區
早在戰國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就是一儒學重鎮。大儒荀子曾為學宮之祭酒,相當於今天的大學校長。他的弟子眾多,部份在秦統一後被納入博士官系統中。
秦始皇受制於東方六國遺民勢力,不得不設博士官以示安撫。博士官的數目為七十,亦是取孔子門下「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鄭樵說:「秦時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也」、「秦時未嘗廢儒」,確屬事實。
坑儒事件對博士官系統造成打擊,博士官人心惶惶,系統未幾解散,博士官流落民間,其中一人即為伏生。
伏生,山東濟南人,早年為秦朝博士官,專門研究《尚書》。焚書坑儒時,他把《尚書》藏於壁中。秦亡,伏生從壁中取出《尚書》,發現已散失數十篇,僅剩下二十餘篇。他憑記憶口授加以補完,漢朝廷派晁錯前往學習,用隸書抄寫《尚書》經文,稱為「今文尚書」。「今文尚書」後來發展成三家,分別是歐陽高的「歐陽氏學」、夏侯勝的「大夏侯氏學」、夏侯建的「小夏侯氏學」。
「今文尚書」之外,又有「今文易」、「今文詩」、「今文禮」、「今文春秋」。
施讐,孟喜、梁丘賀皆獲田王孫傳《易》,田王孫獲丁寬傳《易》,丁寬傳自田何,田何正是祖籍淄川
(今山東淄博),為齊人。相傳商瞿向孔子學習《易經》,六世至田何。
申培公開「魯詩學」,曾與劉交師從荀子門人浮丘伯,山東曲阜人。轅固生開「齊詩學」,他也是出身山東。
作《大戴禮記》的戴德,是后倉的四位弟子之一。作《小戴禮記》的戴聖,是戴德之弟,后倉,東海郡郯 (今山東郯城縣) 人。
授《公羊傳》的胡毋生,出身山東。
「今文經學」後來在政府中成為正統,建元五年 (公元前 136
年),武帝為《易經》和《儀禮》增置博士,與《書經》、《詩經》、《春秋》博士合為「五經博士」。公孫弘於元朔五年 (公元前 124 年)
又提出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員。博士弟子員於太學中跟隨博士學習,稱「太學生」。
「太學生」傳承著齊魯地區受儒學薰陶的士人的精神,積極發揮制約、阻攔、批判現政權的力量,做異見分子。東漢清議成風,牽頭的正是「太學生」。
(三) 漢初諸儒之具建設性及其思維特徵
漢高祖重用儒生叔孫通、陸賈、張蒼。
叔孫通,薛縣人
(今山東滕州市),秦末曾任博士官,有阿諛逢迎以保全性命的舉動,人格不甚高尚。項梁、項羽起兵,叔孫通前往投靠。劉邦殺入彭城,叔孫通向漢軍投降,自此為劉邦服務。
項羽被打敗,劉邦稱帝,是為漢高祖。有見於大臣們在朝堂上經常做出失禮的行為,如飲酒爭論、醉後喧嘩,甚至拔劍擊打宮殿的支柱,叔孫通向漢高祖建議制訂宮廷禮儀,獲高祖同意。訂朝儀令漢高祖「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他因此對儒生改觀
(之前曾用儒生之禮帽尿溺),叔孫通備受重用。
陸賈,據《新唐書》記載,是齊宣王幼子通的後裔,能言善辯。他經常出使各諸侯國,鴻溝劃界,臣服南越國趙佗,都是其功勞。劉邦即位之初,重武力、輕詩書,陸賈進諫:「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建議「行仁義,法先聖」,提出「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統治方略。他更總結秦朝滅亡的經驗教訓,撰《新語》。諸呂之亂後,他極力迎立漢文帝。
張蒼年輕時師從荀子,受《春秋左氏傳》,一度仕秦為御史,輾轉投靠劉邦。他博覽群書,深通律曆,明於術數,《春秋左氏傳》後來傳洛陽人賈誼,賈誼乃張蒼的弟子。
三人或多或少跟齊魯地區有淵源,而且發揮著鞏固新政權的正面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陸賈相信宇宙萬物都是「天地相承,氣感相應而成者」,聖人要「承天誅惡」。張蒼亦曾與魯人公孫臣議論「五德終始說」,深受陰陽家思想影響。「宇宙論中心」的思維傾向,並非到了董仲舒才出現。
賈誼,雒陽 (今河南洛陽)
人,從小研究詩經、書經,才學過人,文筆出眾。文帝時任博士,年僅二十二歲,乃朝廷中最年輕的一位博士。賈誼撰《過秦論》總結秦亡教訓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論治安策》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論積貯疏》鼓吹「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於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蓄積足而人樂其所矣。」重農抑商。武帝有「推恩令」及帶有國家社會主義色彩的經濟政策,啟發自賈誼。
有別於秦朝時的秉持異見,漢初諸儒都能夠作出正面、積極、具建設性的貢獻,通經足以致用。
唯大病初癒,需要清靜無為以休養,歷文景而至武帝,國力逐漸恢復,終有漢武帝尊崇儒學的措施。
(四) 漢武帝尊崇儒學,以及「左傾」作為儒生的共識
漢武帝初即位,打算重用儒生趙綰、王臧等,一掃文景以來崇尚黃老無為的風氣。趙、王二人俱為申培公的弟子,遙承荀子。
趙、王迎申培公來朝,建議仿古制,設明堂辟雍,改曆易服,行巡狩封禪等禮儀,更要求武帝「不必事事請命太皇太后」,惹起太皇太后竇氏不滿,命武帝下令革去趙、王官職。趙、王身死,標誌著博士官系統改革現實的嘗試失敗了。
然而,隨著竇氏離世、武帝親政,「獨尊儒術」的局面終於出現。受武帝重用的儒生,先有董仲舒,後有公孫弘。
董仲舒,廣川 (今河北景縣)
人。早年用功讀書,以研治《公羊春秋》出名,與胡毋生齊名。景帝時任公羊博士,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他呈上對策,主張:「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罷黜百家,表章六經」。
公孫弘,菑川 (今山東)
薛縣人。年輕時家貧,曾在渤海海邊當牧豢奴。直到四十多歲,始用刀削竹青抄寫《春秋》誦讀學習。武帝招選「賢良文學」之士,六十歲的公孫弘以賢良被徵召入京,封為博士。
董氏曾說:
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共;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民財內足以養老盡孝,外足以事上共稅,下足以畜妻子極愛,故民說從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漢書・食貨志》)
針對商鞅以降土地私有合法化造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董仲舒建議「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薄賦斂」、「省繇役」。
觀乎鹽鐵會議中「賢良文學」反對官營商業,主張節儉、藏富於民,重農抑商,廢止鹽鐵、均輸、平準、榷酤等與民爭利之法。董仲舒的意見似乎是「賢良文學」的共識,也是博士官系統所篤信。
名將霍去病的異母弟霍光,支持「賢良文學」的「左傾」想法,外戚與儒生的聯合,於此已見端倪。
武帝死,霍光擁立昭帝。昭帝死,霍光先立昌邑王劉賀,再改立宣帝。漢宣帝自詡:「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儒法並用,陽儒陰法。然而,其兒子劉奭不以為然,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三人都是博士官。
(五) 戚宦聯手打擊博士官
漢武帝「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漢宣帝則重用《穀梁》學者,立為學官,因其祖父劉據「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瑕丘江公,《史記》作江生,瑕丘
(今山東濟寧)
人,申培公傳授他《穀梁春秋》、《詩經》。漢武帝時與董仲舒並稱,因為口吃,議論不如董仲舒,於是《公羊春秋》盛行,《穀梁春秋》衰微。不過,二人無疑同屬博士官系統。
漢元帝劉奭「柔仁好儒」,曾批評父親宣帝「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被宣帝責怪「亂我家者,太子也!」平情而論,漢初有周勃、陳平,武帝朝有桑弘羊、汲黯,純用儒生似非漢朝延祚之正道,必須「霸王道雜之」。劉奭不明箇中內情,即位後重用蕭望之、周堪、劉向,這對漢室是有危險的。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 (今山東蘭陵) 人,通達五經,是「今文經學」中《齊詩》、《論語》的知名學者。宣帝時任太子老師,甘露三年 (公元前 51 年)
於石渠閣與諸儒講五經異同,可見其在博士官中地位崇隆。
周堪,字少卿,山東臨淄人,跟隨夏侯勝 (先世夏侯始昌,山東曲阜人,通五經) 學習《書經》,並參加過石渠閣議論經書,劉奭以他為師。
劉向,字子政,原名劉更生,漢高祖之弟楚元王劉交的玄孫,博覽群書,精通天文星象。蕭望之、周堪向元帝推薦劉向,劉向進入中央權力核心,奏章中不時以天災附會當時的政治現象,希望元帝「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門」。換言之,他承繼著董仲舒的「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
宋人高似孫稱劉向「炯炯丹心,在漢社稷」,清人凌揚藻稱他「孤忠自許,志不得行,而其精誠,更可貫金石矣!」可見蕭、周、劉集團是正義、光明的力量,有益於漢室。
然而,有一史高,乃宣帝祖母史良娣哥哥史恭的長子,即宣帝的表叔。他初時與蕭、周、劉等同為託孤之臣,隨著蕭望之等欲改弦更張,推行仁政,元帝又給予他們萬二分信任,史高備受冷落,因而與蕭望之產生嫌隙。外戚與博士官之間發生矛盾。
霍光以外戚身份支持「賢良文學」,是因為「賢良文學」的主張有助打擊其政敵桑弘羊。他並非真心誠意信服於「賢良文學」的主張,與「賢良文學」為伍,只是出於捍衛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
史高因蕭、周、劉集團的上升而失勢,他自然不能再和博士官聯合,博士官以外,最接近權力來源者為宦官,史高於是勾結宦官弘恭、石顯,堅持恪守慣例,反對改革。
蕭望之憂慮外戚、宦官擅權,向元帝建議糾正宦官出掌中書,此等於直接損害弘恭、石顯的既得利益,他們於是與史高聯手,對付蕭、周、劉。蕭望之卒之自殺,周堪
(弟子張猛自殺) 罷官,劉向被免為庶人。博士官遭受打擊。
(六) 王莽篡漢改制是代表儒生實現其政治理想
博士官雖遭受打擊,但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加上社會土地兼併嚴重,貧富極度不均,這令博士官的政治主張有號召力。漢室無法解決民生問題,尤其給予博士官口實宣揚「漢德已衰,新聖將興」。
早在昭帝時,眭弘就鼓吹「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眭弘,山東滕州人,年長治《公羊春秋》,有弟子過百人。嚴彭祖和顏安樂後來宣揚眭弘的學問而發揚光大。
到了宣帝,又有蓋寬饒,言:「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人,通經書為郡文學,舉孝廉為郎。
蕭、周、劉集團雖遭打擊,劉向卻誕下一子劉歆。
劉歆,字子駿,年輕時精通《詩經》及《尚書》,曾獲漢成帝召見並授予官職。他有意繼承父親的事業,教授五經,且積極撰《七略》(宮中藏書目錄)。有見於太常博士
(即五經博士) 抱殘守缺,寫成<移讓太常博士書>,開罪了一眾博士官,換句話說,劉歆出身於博士官,卻超越了博士官。
劉歆和王莽相友善,王莽,字巨君,濟北王田安六世孫,田安為戰國時期齊國亡國之君齊王建的孫子。齊亡後,當地庶民依然稱呼田家為王家,田姓於是改為王姓。
元帝死,成帝尊母親王政君為皇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王鳳、王商、王音、王根憑藉跟王政君的親戚關係,先後以大司馬一職掌握朝政,生活奢華,耽於安逸。唯王莽節儉樸實,酷愛儒術,禮賢下士。他因此獲王政君重視,綏和元年
(公元前 8 年) 擔任大司馬。
王莽做了兩件事盡得儒生歡心:(1) 增加博士和博士弟子的名額,擴建太學和太學生宿舍,並於地方學校廣招生徒,以徵求各地奇才。(2)
捐出田地三十頃及以一百萬錢賑濟貧農,建二百個臨時居所安置貧民。遇有水旱災,必素食以示虔誠。另賜古稀老人及鰥寡孤獨者布帛。
成帝死,哀帝繼位,傅太后、丁太后及其外戚傅喜、丁明得勢,王莽退居新野。哀帝死,王莽奉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命,重返朝廷擔任大司馬。政治、民生之越趨惡劣,令王莽更受儒生及人民的擁戴。公元
9 年,王莽篡漢自立,建國號「新」。
王莽雖為外戚,卻以儒聖自居。從偽造符瑞以迎合「五德終始說」和「讓國論」,到種種不合時宜的託古改制,他某程度上代表西漢諸儒將其政治理想
(如王田、禁止蓄婢等) 實現。
劉歆乘王莽崛起,充當其心腹,為其歌功頌德,有「國師」之稱。他把古文經 (魯恭王在孔子故居中發現) 列入學官,以別於西漢之推崇今文經。
思想上,劉歆認為「太極元氣」是宇宙的根本,在元氣尚未分化前,天、地、人混合為一。他又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並把孔子還原為一史學家、哲學家和教育家,不再將其神化。
隨著王莽改制失敗,西漢諸儒的政治藍圖被證明不可行。這是一整代儒者的失敗,非王莽一個人的過失。
(七) 東漢儒學之萎靡與魏晉玄學的興起
儒生本來有三重功能:
a. 為政府出謀獻策,提供具建設性的意見;
b. 監督政府施政,予以適切的批評;
c. 傳承先賢的學問。
王莽失敗後,博士官著力於 c,太學生傾向從事 b,a 反而乏人問津。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 (公元 79
年),楊終上奏:「宣帝博徵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環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白虎觀會議於是召開,聚集各地名儒討論五經異同。
會議內容由班固紀錄,寫成《白虎通義》四卷。《通義》肯定了:
I. 氣化宇宙論
「始起先有太初,然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濁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剖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II. 三綱五常
「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
「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
「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網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
「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 (伸),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六合陰陽,有施化端也」
這些都是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見解,被予以系統化。
思想統一的好處是,儒門各家派的意見分歧被一掃而空。然而,它也帶來壞處,就是思想僵化,一乘不變,失去活力。
加上如漢光武帝舅舅樊宏的族曾孫樊準所言:「今學者蓋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諓諓之辭。」(《後漢書・樊宏陰識列傳》,《北堂書鈔》:「(樊準)
乃上疏曰:『今學約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太學多治產業。』」)
博士官沉迷章句辨析,太學變成經濟生產場所,傳承先賢學問其實流於形式,讀儒書的人亦開始尚功利。
兩次黨錮之禍後,太學生不復談政府施政,儒生群體遂出現阮籍<大人先生傳>所描述的不堪狀況: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值得注意是: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
何其自私!何其功利!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大人先生這番話,是大張撻伐,鞭撻漢晉的儒生們,即博士官及太學生。
心術不正,思想單寡,天天鑽故紙堆,此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有心靈跳脫、稟氣極佳者,如何晏、王弼、嵇康、阮籍等,援引老莊道家義理入儒家詞句中,並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對漢末儒學走出困局是有助益的。
(八) 山東諸儒作為穩定及鞏固政權的力量,兼論宋明新儒學之所以為新
西漢能夠出現治世,山東諸儒功不可沒。叔孫通訂朝儀、陸賈「行仁義,法先聖」、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皆有效針對漢初管治問題而予以救正。換言之,山東諸儒乃穩定漢室政權的重要柱石。
唯社會經濟改革上,諸儒歸納前人意見,提出比較貼近「平均主義」的方案,此不免觸及大地主及商人的既得利益,容易惹起極大的反彈,王葬便是因貫徹「左傾」遭殃。
呂思勉說:「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此等意見的集大成。經過這一次改革失敗之後,人遂群認根本改革為不可能,想把亂世逆挽之而至於小康的思想,從此告終了。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至此遂告長期的停頓。」(《中國通史》)
山東諸儒講究經世致用,致用則必先通經,通經是手段,致用是目的。西漢時,通經是要明白經中的微言大義。到了東漢,微言大義一轉而為名物訓詁、章句辨析。有謂清代考據之學即漢學,其實只有東漢著重訓詁考據,西漢諸儒並非如此。西漢諸儒更近清中葉以後的常州學派
(以莊存與、莊述祖、莊綬甲、劉逢祿為代表人物,主要研究《公羊春秋》)。
歷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氣化宇宙論、「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董仲舒《春秋繁露》) 等仍是思想的主流。
直到兩宋,理學家拈出超越的天理以凌駕、妙運著氣,理氣二分正式取代了唯氣論。
另外,張橫渠言:「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篇>)
把心、性、天理一線貫通,心明顯不是「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的經驗義的心,性亦非材質之性、食色之性,心是超越的道德本心,性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幾希之性,此已完全擺脫荀學,而重歸孟子。
程明道言:「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以疾痛相感言仁,是孔子的原始洞見。漢儒言仁,喜歡從仁字的構形和本義切入,解成「相人偶」。明道與漢儒有根本分別。
宋明理學之所以被稱作「新儒學」,是因為其思想內涵跟兩漢以降儒生所篤信截然不同。兩個標誌性的轉變是:
i. 以往孔荀並稱,現在則孔孟連稱,荀子成為歧出。
ii. 以往治五經,現在則治四書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不過,宋初諸儒歐陽修等人
(<答李詡第二書>:「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神宗朝改革家王安石、南宋事功學派葉適、明中葉張居正,仍沿襲漢儒思路,有趣的是,他們經學造詣不俗,且有極強烈的參與政治、革新政治的志趣。